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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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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英格·薩瓦茨基把這副眼鏡從吵吵嚷嚷的孩子臉上取下來後,孩子才稍微安靜了一點兒;可是在幾個鐘頭之後,當她已經躺在小床上被所有的玩具娃娃圍了起來時,抽噎仍然不止。要測量和檢查體溫。必須叫一位醫生來。醫生說,既不是剛開始的流感,也不是常見的兒童疾病,他認為,很可能是一種打擊引起了這種危象,這是某種估計不到的東西,因此必須保持安靜,大人最好避開,如果情況沒有好轉,就要把孩子送進醫院。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在兩天兩夜不退燒的這段時間裡,冬天的景象在孜孜不倦地、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白雪皚皚,鮮血流淌,拳頭在說話,胖子倒了下去,一再撲通撲通地倒下去,倒在什麼裡面?倒在雪裡,因為馬特恩叔叔和爸爸也倒了下去,倒在雪裡,而且吐出那麼多牙齒,一顆、兩顆、五顆、十三顆、三十二顆!——很可能再也沒有人一起來數這些牙齒了。因此,要把瓦莉同她的兩個最喜歡的玩具娃娃一起送進瑪麗亞醫院。男子漢薩瓦茨基和馬特恩並未坐在過於空曠的童床旁邊,他們坐在廚房裡,用飲水的玻璃杯喝著酒,一直喝到他們從椅子上摔下來。約亨保持著這種對於廚房環境的愛好。白天,他是商人,衣服筆挺,堪稱楷模;晚上,他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從冰箱走到爐旁,拉著褲子背帶。白天,他操著他那一口靈活的商業德語,軍事用語的殘餘賦予這種語言以生動精確和省時簡潔。「我們不想拖拖拉拉,我們想快刀斬亂麻!」過去軍事首腦古德裡安想要坦克大規模快速行動時,就說過這種話,如今薩瓦茨基想以一批單排紐成衣充斥市場時,也鸚鵡學舌地跟著他這樣說;可是傍晚時分,他穿著拖鞋,在廚房裡大口大口地吃著烤得鬆脆的蛋煎餅,絮絮不休、嘮嘮叨叨地談著「過去在五月份,那是一個冷冰冰的故鄉」。就連馬特恩也學會了估計廚房的安全性。兩個同事哭泣著,拍著肩膀。感動和未加水的燒酒使得他們的小眼睛在不斷地眨巴。他們把一半的負罪感在廚房用的桌子上推過來推過去,當事情涉及到詳細日期時,他們還要爭執一番。馬特恩認為,這件事或那件事發生在三七年六月,薩瓦茨基持反對態度:「那件事正好發生在十二月。我們當時曾經低聲耳語過那件事,說它只好那樣草草收場。」可是兩人都認為,他們當時就不贊成那種事:「你知道,我們中隊其實是這樣一種國內流亡①的避難所。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櫃檯邊探討哲學。維利·埃格爾斯在場,在場的還有杜萊克兄弟、弗蘭茨興·沃爾施萊格爾、布布利茨、霍佩和奧托·瓦恩克。而你卻不停地講呀,講呀,講存在,一直講到我們大家都迷迷糊糊為止。哎,真糟糕,棍棒要舉高!那麼現在呢?現在怎麼辦?現在,自己的孩子這樣對待自己,還說:『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 ①指納粹時期一部分不滿法西斯暴政的人士在德國國內對當局採取的回避態度。 在經歷這樣一番訴苦之後,廚房環境每一次都有一分鐘之久鴉雀無聲,充其量只有咖啡水在唱著它那篤信上帝的小曲兒,一直到薩瓦茨基再次開始講話:「總而言之,小瓦爾特你說說看,我們就活該如此嗎?我們都做了什麼呀?——我說不行,決不!」 當瓦莉·薩瓦茨基在將近四個星期後離開醫院時,那副所謂的神奇眼鏡已經從住宅裡消失了。既不是英格·薩瓦茨基把它扔進了垃圾桶,也不是約亨和瓦爾特把它放在廚房了,很可能是那條狗把它咬碎,吞下肚子消化掉了。不過,瓦莉並未問起這件下落不明的玩具。女孩一聲不吭地坐在她的斜面寫字臺前,因為耽誤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功課,所以必須把好多東西都補上。瓦莉變得神情嚴肅,人也消瘦了一些,她已經能夠做乘法和加法。所有的人都希望,孩子可能會忘記她為什麼變得這樣消瘦、這樣嚴肅,為什麼她再也不是胖乎乎的、滑稽可笑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瓦莉呆在醫院裡,受到很好的護理,以便讓她忘記不愉快的事情。這種行為方式逐漸成為所有參與者主要的生活準則——遺忘!種種格言被繡在手絹、毛巾、枕套和帽子的襯裡上。每個人都必須而且能夠遺忘。遺忘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據說記憶是令人愉快的回憶的棲身之地,而不是折磨人的醜事所呆的地方。要進行正面回憶並不容易。因此,每個人都必須有某種他能夠信仰的東西,譬如說上帝;或者說,凡是不能信奉上帝的人都應當信仰美,信仰進步,信仰人們心中的善,或者信仰一種別的什麼思想。「我們,在這裡,在西方,我們堅定不移地信仰自由,直到永遠。」 那麼就行動吧!遺忘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馬特恩買了一個大的橡皮擦,坐到一張廚房用的椅子上,開始擦去心臟、脾臟和腎臟上所有那些已經顯示和尚未顯示的名字。就連普魯托這條狗,一段長著四條腿、雖然又老又弱卻又在周圍走來走去的過去,他也想賣掉,想把它送給無主小動物收養所,想把它擦掉。可是,誰會買一條老野狗呢?再說,母親和孩子也反對這樣做。英格·薩瓦茨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在這段時間裡,她已經對這條狗感到習慣了。瓦莉在哭哭啼啼,要是把狗賣掉,看來她又會生病。這就是說,它依舊黑糊糊的,而且不容忽視。甚至就連那些名字也在對馬特恩巨大的橡皮擦進行頑強的抵抗。譬如說:他擦去這個名字,把橡皮屑從脾臟上吹下來時,他閱讀報紙時就會遇到另外一個名字,一個撰寫戲劇評論文章的人的名字。這是因為在擦去名字時還作了某種附加說明。每篇文章都有一位作者。這兒這位作者是一個行家。他獲得了種種認識,而且還要說、要寫:「人們渴望戲劇,戲劇也同樣渴望人們。」可是緊接著他就抱歉道,「如今人們處於這種相互疏遠的狀態中。」與此同時,他也十分清楚:「人類的歷史可以在戲劇史上找到自己的最佳相似點。」可是,他在寫到他怎樣看到這種情況到來時卻說:「如果室內劇場變得平淡乏味,再次成為有幕布、背景和側景的舞臺」,那位在自己的文章下面簽上R.Z.這一名字的先生就只有贊同偉大的萊辛,而且大聲叫道:「戲劇表現形式這種艱苦的工作有什麼用?」他的文章同時包含著警告和勸告:「並非在人不再成其為人之時戲劇終止;正相反,如果劇院關門,人就會停止再成其為人!」總而言之,人這個詞使羅爾夫·燦德爾先生——馬特恩在演戲時就認識他——心醉神迷。譬如:「未來幾十年的人」或者「所有這一切都要求竭盡全力研究人類」。還有論戰性的言論:「滅絕人性的戲劇嗎?從來沒有!」此外,R.Z.或者哲學博士羅爾夫·燦德爾——從前他擔任過什未林市立劇院的戲劇顧問——不再感謝「劇場轉播」。最近,他在西德廣播電臺擔任顧問職務,從事一種不會妨礙他為幾家大報的星期六副刊撰寫文章的活動。「給人們指出災難,這還不夠;在內心淨化的淨化作用奪走虛無主義的花環並賦予混亂以一種意義之前,一切動盪都停留於目的本身,並不歸屬於注釋的範疇。」 拯救在字裡行間友善地眨眨眼睛。這是一個人,是心亂如麻的馬特恩應當求助的人,尤其是因為他早就非常熟悉這個人,而且還在某個地方刻上了羅爾夫·燦德爾這個名字,隨身攜帶著,不是刻在心臟,就是刻在脾臟,要不然就是作為腎臟上的銘文。沒有一種橡皮擦,就連新買的橡皮擦也不能將它擦掉。 每個人都得住宿,就連R.燦德爾也得住宿。他在科隆漂亮的新廣播大樓裡工作。他住在——電話簿這樣低聲說——科隆一馬林堡。 是不帶狗去呢,還是帶狗去?到那兒去是為了進行審判呢,還是在人類混亂的困境中去請教?帶去的是一小包報復呢,還是一個小小的、友善的詢問?兩者都有。馬特恩不能放棄。他在尋找工作的同時也在尋求報復。建議和兇殺同出一轍。他帶著同一條黑狗去拜訪敵人和朋友。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毫不遲疑地走到那兒去說:「我在這兒,燦德爾,不管順利與否!」他多次躡手躡腳地走著——你們別轉過身——圍著古老的花園地皮繞圈子,打算即便碰不上當時的戲劇顧問,至少也能碰上他花園裡的樹木。 在八月份的一個悶熱的似有雷陣雨的夜晚——所有報告都正確無誤:那是在八月份,天氣悶熱,下了一場雷陣雨——他同狗跳過牆壁,落到燦德爾花園鬆軟的地上。他隨身帶的既不是斧頭,也不是鋸子,而是一包白色粉劑。哦,馬特恩要下毒!他在這方面積累了經驗:沒到三個小時哈拉斯就死了。沒用馬錢子來毒死狗,用的是普通的滅鼠藥。這一次是一種對付植物的毒藥。他同狗影子一道,從一棵又一棵樹旁一閃而過。這是一種頌揚大自然的小型舞蹈。小步舞和邊伏特舞在朦朦朧朧的、有小精靈出沒的、枝葉繁茂的燦德爾花園裡決定著舞步的順序。他用不斷的鞠躬來幫忙。他沒有嘟噥咒語,就把粉劑撒到那些像龍形怪物一般粗壯的根上。馬特恩充其量像往常那樣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你們別轉過身, 咬牙人在遊蕩。 可是,這些樹木該怎麼辦!甚至連樹葉也不再沙沙作響,因為在悶熱的天空下沒有一絲微風。沒有鵲鳥發出警告。沒有松鴉進行預報。長有苔蘚的巴羅克小天使雕像也不想咯咯發笑。甚至連帶著獵犬、行色匆匆的狄安娜也不願轉過身來挽滿那有把握的弓。燦德爾先生從昏暗的花園山洞裡走出來,親自對這個輕鬆愉快的、正在撒著毒藥粉劑的人講話:「我可是一點兒也沒看錯!馬特恩,是您呀?我的上帝,您在從事何等友好的工作啊。您把化肥撒到我的花園裡那些巨大植物的根上。很可能您是認為這些樹長得還不夠大吧?可是,這種通向宏偉目標的活動在當時就使您變得出類拔萃。化肥!多麼荒唐,卻又多麼討人喜歡啊。只是您沒有考慮到有雷陣雨。雷陣雨馬上就會從我們這些人頭上和花園上空傾瀉下來。第一陣暴雨就會將您在園圃中辛勤勞作的標誌毀掉,就會將它們沖洗一空。不過,我們別猶豫!陣陣狂風已經在宣告暴風雨的來臨。第一陣雨滴肯定已經在往下掉,掉到了半空中、半空中……我可以請您,也請這條傑出的狗光臨寒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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