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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沒有絲毫異乎尋常的東西,無非是:維也納肉排、辣根牛脯、牛腦塗烤麵包片、馬得拉酒浸牛舌、火酒燎過的羊腰,甚至還有家常豬蹄和常見的生煎土豆絲油炸子雞。那套餐具無論如何值得詳細說一說:馬特恩和薩瓦茨基一家子用消毒解剖餐具吃小牛腔骨;盤子四周是刻印文字「醫學院——屍體解剖」;標準的杜塞爾啤酒在埃倫邁爾燒酒瓶裡起著泡;但此外沒有什麼誇張。每一家普通的飯店老闆或者杜塞爾多夫晚期風格的代表人物,就比方說如今的菲爾姆—馬特訥及其室內裝飾設計師吧,也許是做了太多的好事,很可能讓外科手術的原始聲音從錄音帶上放了出來:緩慢的、橡皮糖一般堅韌的計數,一直到麻醉發生作用,低聲的或者是可靠的指示,金屬在碰擊,一把鋸子在工作,某種東西用一種音調發出嗡嗡聲,另外一種東西在打氣,而且打得越來越慢,然後又重新加快速度,指示更簡短,心跳的聲音,心跳的聲音……沒有這種事。連低聲的輕音樂也沒有,用乾巴巴的聲響充斥這個「停屍房」。解剖餐具在主菜上面發出輕微的格格聲。所有的餐桌上都擴散著均勻的談話聲;撇開錦緞桌布不談,這些桌子可都是地地道道的,是可以轉動的手術臺,是稍帶長形、可以調節的手術臺,它們肯定不會受到發出強光的手術燈照耀,而是受到討人喜歡的舊式的、肯定是畢德邁耶爾式的燈罩保護,籠罩在溫暖、親切的燈光之中。再說,這些顧客也並非身穿便服的醫生,恰恰相反,像薩瓦茨基一家子和馬特恩,商人及其朋友們,偶爾也有州議會議員,有時候還有外國人——人們要給這些人獻上某種特別的東西——很少有成雙成對的青年人,不過,來這兒的顧客卻全都是想使自己在夜晚體驗到某種東西的人。因為「停屍房」——開始時叫做陳列室——並不那麼便宜,更何況還充滿誘惑哩。所以,酒吧裡絕沒有那些隨處可見的、提高消費量的姑娘,沒有從事精心策劃的罪惡勾當的陪酒女招待,或者禁忌之事。穿著端莊的年輕人,一句話,就是這些有才能的助理醫師準備邊喝一小杯香檳酒,邊作出雖然不是最後的診斷,但卻是用使人大長見識而且還通俗易懂的方式談出一些不該談的話來。第一次在這兒,在離特別仁慈的家庭醫生不遠的地方,直言不諱地對某個顧客講,講他的病情如何如何——按照我們的說法,這就叫做動脈硬化症。沉積的脂肪類物質,比方說膽固醇使血管硬化。「停屍房」餐館那個從事心臟研究的職員親切友好但是又不帶眾所周知的酒吧對話那種親切勁兒,促使人們注意到始未料及的後果,注意到心肌梗塞和中風。說完後,他便對坐在斜對面喝冷飲的那位同事揮手示意。此人是一個脂肪轉化領域的專家,一個生物化學家,他在給顧客——人們仍在喝香按酒——講述動物脂肪和植物脂肪:「因此,你們盡可以放心,在我們店裡只會消耗脂肪,而脂肪裡面的酸就是膽固醇沉積而成的。牛腦塗烤麵包片用純玉米油配製而成。此外,我們還使用向日葵油。你們會感到奇怪的是甚至還使用鯨魚油,不過,從不使用乳脂或者黃油。」

  前段時間不得不抱怨有腎結石的馬特恩,接受薩瓦茨基家這兩個人、尤其是接受英格·薩瓦茨基的勸告,在酒吧裡,在英格所說的那樣一個「陪酒大夫」身邊坐了下來。既然馬特恩不敢橫穿餐館,薩瓦茨基就招手把一個自稱泌尿科大夫的先生叫到餐桌邊來。「腎結石」這個小詞剛一出口,那位年輕人馬上就堅決要求,為馬特恩叫兩份榨檸檬汁:「您瞧,只要經過一些麻煩的治療,就能排出小結石,人們直到現在都是樂呵呵的。可我們的檸檬療法更有效,總而言之,花錢不太多。我們溶解結石,當然只是所謂的尿酸鹽結石,而且非常簡單。在通常情況下,兩個月後我們顧客的尿液檢查結果就正常了。不過,前提是要禁酒,可不是嘛!」

  馬特恩把剛端起的啤酒又放了下來。那個泌尿科大夫——人們聽說他在柏林和維也納的權威們那兒學習過——不想再煩擾他,便告辭道:「當然,對草酸鹽結石——您瞧它們在那兒,在左邊的第二個陳列櫃裡——我們仍然無能為力。不過我們的檸檬療法——也許我可以把這份說明書放在這兒吧——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希羅多德已經報道過巴比倫人治療腎結石的檸檬療法;儘管他談到一些結石的檢驗結果,說有小孩腦袋大小,我們卻必須考慮到,希羅多德有時候喜歡言過其實。」

  馬特恩喝他的雙份檸檬感到困難。薩瓦茨基一家子在善意地取笑。人們在翻閱「停屍房」餐館的說明書。上面全是胸廓疾病和甲狀腺疾病專家。有一個神經病學專家。某個專門研究前列腺病例的。普魯托靜悄悄地呆在手術臺下。薩瓦茨基同一個他認識的收音機經銷商打招呼,陪著那個人到那邊去。酒吧裡很熱鬧。陪酒大夫們毫不吝惜自己的知識。小牛脛骨非常好。現在怎麼辦呢?要乾酪還是甜食?用不著叫侍者,侍者就來了。

  就是說這些侍者,他們全都是貨真價實的。他們身穿稍微顯露出一點點醫院痕跡的白色亞麻布高領衣服,此外,還戴著白色外科醫生帽子,嘴上和鼻子上戴著白口罩。這個口罩使他們變得隱姓埋名,不怕病菌,一聲不吭。當然,他們端著託盤,託盤上有牛脯和酥餅麵團豬裡脊,不過,他們不是光著手指端託盤,而是很內行地戴著橡皮手套做。這樣做太過分了。英格·薩瓦茨基並不感到過分,而馬特恩卻感到手套太過分了:「這個玩笑該結束了。不過,這倒是又一個典型: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總想召魔驅鬼。這裡還有一個誠實的掮客,不過詼諧不足,愜意有餘。另外,他們永遠也不會從自己的故事中學到什麼。他們往往指的都是別人。他們無論如何都喜歡鄉村裡的教堂,從不反對四翼風車。只要他們的舌頭發出聲音,所有的人都會聲到病除。他們是區區草民的所羅門。他們跨過屍體,走向鳥國。他們總是選錯了職業。他們時時刻刻都希望一切人類成兄弟,都想擁抱萬千草民。他們夜裡悄悄地帶著他們那些絕對的東西①走來。每種變化都使他們驚恐萬分。每種幸運都與他們無緣。每種自由都在太高太高的高山上。這裡無論如何是一種地理學的概念。擠進難以忍受的、極其可怕的狹小範圍內。革命往往只是在音樂中,從來不說自己人的壞話。當這是法國人的炮兵部隊時,他們可是最優秀的步兵。他們是許多偉大的作曲家和發明家。就是說因為哥白尼不是波蘭人,而是……就連馬克思都自以為是……可是一切事情往往都得弄個水落石出。就譬如這些橡皮手套吧。它們當然有其含義。我倒想知道老闆是怎麼想的。就假定他是一個老闆吧。因為現在這裡的意大利和希臘顧客、西班牙和匈牙利飯店都從地裡鑽了出來。在每一家下等酒吧間,誰都會想出一些別出心裁的東西來。洋蔥地下室裡的切洋蔥,格拉貝室內的笑氣——在這兒是這個侍者的橡皮手套。你肯定認識這個傢伙!這就是他。只要他取掉面部的白布片,那就一目了然。他叫,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快翻翻書,那些名字,那些名字刻在心臟、脾臟和……」馬特恩來這裡,是要同黑狗一道進行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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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影射康德的「絕對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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