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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這時,馬特恩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這是東方同西方在發生摩擦。他厭煩進行報復的蕁麻湯汁,厭煩報仇雪恨的牛奶,厭煩糖丸和金條。農舍很矮,燃燒泥炭後變得暖烘烘的。他在完成八十四個馬特恩故事之後叉開兩腿,站在這間農舍裡。夠啦,夠啦!他那充滿痛苦的根源叫喊著。

  足夠就是永不滿足!剩下那些刻在心上、牌上和腎上的名字提醒道。

  「兩個水泥注射器,還有每小時添上的一包泥炭,」這位昔日的大隊長格普費爾特抱怨道,「病情仍然不見好轉!買不起盤尼西林,就連顛茄都很珍貴。」

  這時,馬特恩敞著褲子,走向一堵刷了白石灰、把這間朝東的農舍隔離開來的牆壁。舉行這個慶祝會時既沒有布穀鳥,也沒有軍樂,但他卻把自己流著蜂蜜的陰莖對準東方。「這個帝國比國界標定的範圍還要大!」九百萬張難民證朝西堆著,堆在馬特恩面前:「你們必須堅守城堡,守住朝東的大門!」一位騎士騎著馬橫穿德國的疆域,可朝東走時尋找的並非房門,而是一個普通的插座。在這個插座和他的陰莖之間出現了某種聯繫。馬特恩——直截了當地說吧——在往插座裡撒尿,借助這道連綿不斷的水流,挨了一下重重的、令人震驚的和療效顯著的電擊,因為他一停下來,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和頭髮散亂地站定,所有的蜂蜜就都流出來了。報仇雪恨的牛奶凝結成塊。糖丸滾進地板裂縫。金條熔化。滴水漢斯舒了口氣。步行者在原地踏步。寡婦眼淚已經流幹。高級感冒已經用電擊治癒。這位醫生在治自己的病。普魯托這條狗在一旁觀看。昔日的大隊長格普費爾特在一旁觀看。當然,在一旁觀看的還有親愛的上帝。只有薇拉·格普費爾特太太什麼也不看,因為當她帶著很粗的髮髻從鄉村學校回來時,她從馬特恩那兒也許只能聽到流言蜚語,看到沒有織補的毛襪了。病雖然治癒,但並未得到拯救,主人和狗就離開了這個滿目荒涼的呂內堡荒原。從這時起,淋病便逐漸在德國銷聲匿跡。各種災禍都已過去。各種流行病都不再發生。各種樂趣都是最後的樂趣。

  第八十五個馬特恩哲學故事和第八十六個馬特恩懺悔故事

  布勞克塞爾想要幹什麼?他在纏著問馬特恩。他為了幾隻蟾蜍答應預支一筆款項,這還不夠,馬特恩每星期都得向他報告:「今天多少頁?明天多少頁?同薩瓦茨基及其太太那段插曲是否會有效果?開始,在布賴斯高地區的弗賴堡與托特瑙冬季運動場地之間穿梭往來時,是否已經下雪?在科隆火車總站男衛生間的哪一道防波堤內有向黑林山進軍的命令?是寫的還是刻的?」

  布勞克塞爾,你聽著!馬特恩嘔心瀝血寫出的東西是:今天七頁,明天七頁,昨天七頁。每天七頁。每個插曲都有作用。在托特瑙與弗賴堡之間,當時沒有下雪,如今在下。在左起第十二個防波堤內過去沒有寫,現在卻寫著那道命令。馬特恩寫的是現在時——每條田間小路都是林中小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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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影射海德格爾的兩部作品,一是論文《田間小路的勸說》,二是文集《林中小路》。

  所有的防波堤前都擁擠不堪。男衛生間迷漫著又濕又冷的空氣,因為大教堂裡沒有暖氣。馬特恩並不去擠,但在他終於站到他的防波堤,也就是左起第十二個防波堤前之後,他就再也不想離去了。人們在地球上有居住權。可是,他們已經在他身後擠來擠去的了,因為他沒有居住權。「趕快,夥計!我們也要來,夥計。他根本就沒撒尿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瞧。到底有什麼好瞧的,夥計?說說看!」

  幸好普魯托這條狗使正在看字的馬特恩同擁擠的人群保持一定的距離,使他得到一份悠閒。他可以把這種娟秀的、猶如用銀針刻下的文字津津有味地看上七遍。在經歷了如此之多的樂趣和流行病之後,精神食糧終於使他恢復了精神。這個世界上所有男人撒出的尿都冒著熱氣。可是馬特恩獨自站著,把難以捉摸的銀針雕刻文字複製到心臟、脾臟和腎臟上去。熱氣騰騰的天主教男衛生間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天主教廚房。廚師們在馬特恩身後擁擠著,都想來煮東西:「快一點,夥計!不只是你一個人,夥計!照顧照顧你後面的一位吧,夥計!」

  可是馬特恩仍然在中間站著。這個巨大的反芻動物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左起第十二個防波堤內的每一個字:「阿雷曼人①的帽子在托特瑙與弗賴堡之間有尖角。從此以後,『存在』這個詞中的『i』便寫成了『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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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雷曼人是萊茵河與多瑙河上流的日耳曼人古稱。

  馬特恩就這樣勸導著,回避著。「總算好啦!」他把普魯托率到腳邊,「狗哇,你考慮一下吧,可是別冷靜下來!他在滑翔飛行和下棋時陪過我。我同他一道——心連心、手挽手——沿著港口碼頭往上走,沿著長巷往下走。埃迪把他的作品送給我,只不過開開玩笑而已。讀起它來就像黃油一樣有滋有味。他的作品是醫治頭疼的良方,當埃迪在冷靜思考有關麻雀的問題時,他就幫助他對付這種思考。狗哇,你回想一下吧,可是別冷靜下來!我曾經大聲念過,給衝鋒隊朗富爾第八十四中隊念過這部作品。他們趴在酒館的櫃檯式桌子上,只還在《存在與時間》中怪聲大叫。他現在寫「存在」一詞就用『y』①了。他頭戴一頂絨球帽,帽子的尖端比所有的進軍路線和撤退路線都長。也就是說,我把他的作品放在乾糧袋裡,從華沙到敦刻爾克,從薩洛尼卡到敖德薩,從米烏斯河前線到皇帝港高炮連,從拘留所到庫爾蘭,從那兒——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到阿爾登山脈,我都讓它與我同行。我同它一道投奔盟軍,直到英國南部,我背著它進入蒙斯特軍營,埃迪在塔格內特爾巷把它作為古董買下來。它是一本樣書,第一版,於二七年出版,還是獻給小個子胡塞爾的,此人後來戴著絨球帽……狗哇,他仔細聽著:他出生於梅斯基希。該地位於美因河畔的布勞瑙附近。這個人和那個人在同一個絨球帽年②剪的臍帶。這個人和那個人相互對立。這個人和那個人總有一天會站在同一個紀念碑的基座上。他不斷地在呼喚我。狗哇,你考慮一下吧,不過別冷靜下來!這趟火車今天還會把我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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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存在」在德文中應為Sein,這裡指的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把「i」換成了「y。

  ②胡塞爾生於1859年,海德格爾生於1889年,兩人出於年代的最後一字均為9,而9猶如線球帽,故名。


  他們在布賴斯高地區的弗賴堡下車,來到弗賴堡大學。雖然這個環境還回蕩著他在三三年說的那番大話①:「我們需要的是我們自己!」可是,沒有一間階梯形教室裡掛著絨球帽。「此人再也不能呆在這兒,因為他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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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德格爾在1933~1934年任弗賴堡大學校長。在1933年5月27日就任校長職務時,他作了題為《德國大學的自我肯定》的演講,在演講中號召大學生們為納粹國家眼務。

  ②海德格爾在1945年被佔領國革除教職,後來到1951年才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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