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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開始演奏每一首樂曲。馬特恩帶著不懂音樂的上身,沉迷在古典音樂的節拍中。每一首樂曲都充斥著比喻。他和厄爾琳小姐雙膝之間的大提琴就是如此。每一首樂曲都在揭示道德上的墮落。這是在拉著拽著,在給無聲影片配音樂。這是偉大的大師。這是不朽的遺產。這是主導旋律和兇殺旋律。這是上帝的虔誠的吟游詩人。對貝多芬感到疑惑。聽任和聲學擺佈。多好,沒人唱歌,因為他唱過,他聲音清脆,他大發雷霆。他當初唱的是《尊貴的女主人》。腦袋瓜兒裡老是有這種聲音。上帝保佑,打消種種荒誕的念頭吧。這是心慈手軟的上帝的羔羊。這是割炬,是高音區童聲。因為每一個胖子身上都隱藏著某種苗條的因素,這種苗條的因素要蹦出來,它唱歌的聲音要超過圓鋸和帶鋸。那些猶太人不唱歌,他唱。淚珠從信秤上滾落下來,真是意義重大。只有那些確實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在聽到嚴肅的德國古典音樂時才能夠潸然淚下。希特勒在他母親去世時落了淚,那是在一九一八年,在德國崩潰時。當參議教師佩特森彈奏那位天才的鋼琴奏鳴曲時,同黑狗一道來這裡進行審判的馬特恩流了淚。當地方法院顧問呂克塞裡希把巴赫的小提琴奏鳴曲從吉祥永駐的樂器中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拉出來時,他再也無法堵住那逐漸上漲的洪流了。

  誰會為男人的眼淚感到羞愧?當聖塞西利亞悄悄走過音樂廳時,誰還會心懷仇恨?因為厄爾琳小姐善解人意地試圖接近馬特恩,讓女人的目光盯著他不放,把她那既保護得很好但又並不滑膩的手指放到他的手上,從低聲耳語中瞭解馬特恩的心思,誰又能不感激她?「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吧!巨大的痛苦會使您激動。讓我們一起分擔好嗎?啊,您心裡是怎麼想的呢?當您同這條狗一起走進屋時,我感到,仿佛充滿痛苦、風吹雨打和萬分悲慘的世界正在向我撲來一般。可是現在,當我看到一個人,您明白吧,看到一個人向我們走來時——雖然陌生,但不知怎麼的感到親近——我們想用我們樸素的辦法來幫助他,現在我又有了信心,我要勇敢堅強。我要讓您振作起來,因為您也應當振作起來,我的朋友。是什麼東西使您深受感動?是往事嗎?難道是您腦海裡浮現出的那些令人不快的日子?是一個早已去世的心上人佔據了您的心靈?」

  這時,馬特恩斷斷續續地講起來。他把積木塊摞在一起。可是,這樣建築起來的樓房並非在第四層設有特別法庭的但澤—諾伊加爾滕州高級法院,而是他一塊磚、一塊磚地砌起來的哥特式教堂,是厚重低矮的聖母教堂。而在那個從聲學角度看來十分精巧的廳堂式教堂內——奠基儀式於一三四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舉行——在主管風琴和回聲管風琴伴奏下,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在唱一首聲音細長的信經樂曲。「不錯,我曾經喜歡過他。可是,他們把他從我身邊奪走了。還在當孩子時,我就用自己的拳頭保護他,因為我們馬特恩一家,我所有的祖先,西蒙·馬特爾納和格雷戈爾·馬特爾納,我們總是保護弱者。可是別的人更強大,我只有束手無策地看著暴行摧毀這種聲音。埃迪,我的埃迪呀!從那以後,在我心中也留下了很多無法癒合的創傷。剩下的是不協調的聲音,貝殼放逐法①,我自己再也無法整理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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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時,由每個公民將他認為對國家有危害的人的名字記在貝殼上進行投票,逾半數者則被放逐國外五年或十年。

  說到這裡,厄爾琳小姐便進行反駁,而呂克塞裡希先生和佩特森先生在對閃閃發光的摩澤爾葡萄酒感到興趣的同時。也贊同她的意見:「親愛的朋友,還來得及。時間會治好創傷。音樂會治好創傷。信仰會治好創傷。藝術會治好創傷。尤其是仁愛會治好創傷!」這些東西是萬能膠、阿拉伯樹膠、貓頭鷹、瓷器粘合劑和唾沫。

  馬特恩仍然心存疑慮,他想冒險試一試。在夜深人靜之時,那時候那兩位先生喝摩澤爾葡萄酒已經喝得醉眼蒙矓,他把自己粗壯有力的胳膊伸向厄爾琳小姐,把作為陪同的普魯托這條狗那張厲害的嘴交給她,好走過夜晚的亞琛回家去。因為這條回家的路既不帶這兩個人穿過公園,也不帶他們走過岸邊草地,所以馬特恩把厄爾琳小姐——她的舉止比她說話時還要裝腔作勢一些——放到一個垃圾桶上。她沒有絲毫理由反對垃圾和臭氣。她對發酵的垃圾表示贊同,她希望仁愛比這個世界上的醜惡更強大:「不管你要把我扔到哪兒,是把我扔進排水溝,扔到最荒涼的地方,還是扔進無法描述的地下室,你就扔吧。你就把我滾著走,把我推著走,把我背著走吧。但願你就是那個把我扔著走、把我滾著走、把我推著走、把我背著走的人。」

  對此毋庸置疑。她雖然騎在垃圾桶上,卻寸步難行,因為到這裡來進行審判的馬特恩叉開三條腿,正針鋒相對地位立著。這是一種並不舒適的姿勢,只有絕望的人在有利可圖時才能比較長時間地保持這種姿勢。

  這一次——既不下雨,也不降雪,又沒有月光照耀——除了親愛的上帝外,還有人在旁邊看著,這個「人」就是四條腿的普魯托。它在監視這匹垃圾桶駿馬,這個垃圾桶女騎手,這個馴馬人,以及那把充滿著包治百病的音樂的大提琴。

  馬特恩用厄爾琳小姐的療法治療了六個星期之久。他聽說她的名字叫做克裡絲蒂娜,不喜歡別人叫她克裡斯特爾。他們住在自己的複斜屋頂閣樓裡,屋子裡散發出周圍環境的松香和阿拉伯樹膠的氣味。這對於呂克塞裡希和佩特森先生都很糟糕。這位地方法院顧問和他的朋友不得不放棄三重奏。馬特恩迫使一位過去的特別法庭法官從二月份到四月初練習二重奏,以此來懲罰這位昔日的法官。在馬特恩帶著狗和三件剛熨過的襯衫再次離開亞操之後——科隆在召喚他,他應聲而去——在厄爾琳小姐能夠重新把自己那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大提琴演奏加入到三重奏裡之前,地方法官顧問和參議教師不得不聽到許多勸慰人、安慰人和鼓勵人的話語。

  每一首樂曲總有終止的時候,可是科隆火車總站鋪上地磚的男衛生間卻決不會,而且永遠也不會停止低聲說出那些銘刻在火車旅行者瓦爾特·馬特恩心中的名字。現在他必須去奧爾登堡找當時的縣長澤爾克。他忽然明白過來,德國仍然是非常大,因為他還得從有宮廷理髮師和宮廷甜點師傅的奧爾登堡,經過科隆趕往慕尼黑。根據火車總站衛生間的提示,好心的老朋友奧托·瓦恩克就住在那裡。他必須結束過去同他在小錘公園飯店酒櫃邊已經開始的談話。伊薩河畔的這座城市使他不到兩天就感到了失望;不過,他倒是對威悉河兩岸的山區已了如指掌,因為就像馬特恩不得不在科隆得知的那樣,所謂的杜萊克兄弟,即布魯諾·杜萊克和埃貢·杜萊克已經在維岑豪森躲了起來。既然三個人談話的資料很快就枯竭了,所以,他就同這兩個人玩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斯卡特牌①,以便再次出發和造訪。這一次是去薩爾布呂肯市。在那裡,他置身於維利·埃格爾斯那一夥當中,他不得不給他們講約亨·薩瓦茨基和奧托·瓦恩克,講布魯諾和埃貢·杜萊克,講那些真誠的老朋友。通過馬特恩的介紹,他們已經能夠相互寄送明信片,互致同事的問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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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的一種三人玩的牌戲。

  然而,馬特恩也並非白走一趟。作為紀念品或者獵物——因為馬特恩是帶著狗去審判的——他帶回科隆的是:當時的縣長澤爾克的女秘書捐贈的一條織得很厚的冬天用的圍巾;一件巴伐利亞粗呢雨衣,奧托·瓦恩克的女清潔工有一件暖和的外衣;維利·埃格爾斯在薩爾布呂肯給他說明大羅塞爾恩與小羅塞爾恩之間的邊界交通情況;因為威悉河兩岸山區的杜萊克兄弟除了提供清新的農村空氣和三人玩的斯卡特牌之外,什麼也無法提供,所以,他便從薩爾布呂肯帶回一種症狀明顯、城裡人和法國人都患著的淋病。

  你們別轉過身來——淋病正在流行。馬特恩帶著一支就這樣把子彈推上膛的手槍,帶著這樣一根有倒鉤的、愛情的皮條棍子,帶著一個血清糟糕透頂的注射器,同狗一道走過比克堡和策勒這樣的城市,走過人煙稀少的洪斯呂克山,走過可愛的山間公路,走過上弗蘭肯連同菲希特爾山脈,甚至還走過蘇占區的魏瑪——他就在那裡的「大象」飯店下榻——以及巴伐利亞的森林,一個不發達的地區。

  不管主人和狗把他們倆的六隻腳伸向哪裡,不管是伸向勞厄山①,伸向東弗裡斯蘭的沼澤地,還是伸向貧瘠的韋斯特瓦爾德山區村莊,這種淋病在各地都有一個不同的名稱。這裡的人叫滴水漢斯,那裡的人叫愛情鼻涕;這裡的人計算的是燭淚,那裡的人看到的是壺嘴上的蜂蜜;金條和高級感冒,寡婦淚珠和茵芹油都是形象生動的方言詞語,同樣的還有騎兵上尉和步行者;馬特恩把這種淋病叫做「報仇雪恨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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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勞厄山是施瓦本山脈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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