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當他們站在「白羔羊」車站上,從奧利瓦方向開來的黃色有軌電車越變越大時,圖拉那蒼白的臉便對著他那容光煥發的臉說:「咱們等它開動時,你先跳上前面的平臺,我跳上後面的平臺。」

  從前有一次流產——

  這個早產幾名叫康拉德,沒有人聽到他的情況,就連燕妮·布魯尼斯都不知道。這時,燕妮·布魯尼斯作為燕妮·安古斯特裡,正在塞薩洛尼基,在雅典,在貝爾格萊德和布達佩斯,腳登尖足舞鞋,為身強力壯的和恢復健康的士兵跳舞,正在用帶波紋的毛線編織玫瑰色和藍色的小玩意兒,這些東西都是為一個女友的嬰兒——一個應當叫做康拉德的嬰兒編織的;在這位女友的那個小弟弟游泳時淹死之前,人們都是這樣稱呼他的。

  在飛進哈裡·利貝瑙屋裡的每一封信中——一月份有四封,二月份只有三封--燕妮都要寫一些有關正在慢慢織成的羊毛織品的事情:「這一陣我又勤快起來了。排練時間拖得很久,因為燈光出故障,這裡的舞臺管理人員做出一副好像什麼話都聽不懂的樣子。有時候,佈景變動一拖再拖,真會使人想起『破壞』來。由於在這裡到處都在磨洋工,不管怎樣,我倒是有很多時間織毛衣。一條嬰兒穿的寶寶褲已經完成,我還得把齒形花邊鉤織到第一件寶寶服的領口上去。這些事使我感到多麼開心,你簡直想像不到。有一次,哈澤洛夫先生在衣帽間出乎意外地發現了我那條差不多已經完工的寶寶褲,他簡直驚呆了,尤其是在我故意讓他心神不定地等著,不講我這是為誰編織的時候,更是如此。

  「從那以後,他肯定以為我懷孕了。譬如說在練習時,他有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盯就是好幾分鐘,真叫人害怕。不過平時他倒是和藹可親,頗體貼人的。我過生日時,他送給我有毛皮裡子的手套,儘管天氣還很冷,可我手指上從來不戴任何東西。除此之外,他還花了不少功夫。譬如說,他多次泰然自若地談到布魯尼斯爸爸,仿佛爸爸時時刻刻都會回來似的。但是我們倆都非常清楚,這種事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

  就這樣,燕妮每個星期都要喋喋不休地寫上一大篇信紙。二月中旬,她除了報告已完成第三條寶寶褲和第二件寶寶服之外,還報告了布魯尼斯參議教師的死訊。燕妮沒有另起一段,便客觀地繼續往下寫道:「現在,正式通知終於來了。他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在施圖特霍夫集中營去世。死亡原因寫的是:心力衰竭。」

  在她的簽名,在那個一如既往的「永遠是你忠實的、有點疲倦的燕妮」之後,接踵而來的是信末附言,寫的是一則專為哈裡寫的新聞:「另外,那個有元首大本營和你們哈拉斯那條狗的新聞週報現在已收到。哈澤洛夫先生把那個插曲至少看了十遍,甚至看了慢動作,好給這條狗畫速寫。我耐著性子才看了兩遍。你可千萬別為這件事生我的氣啊,爸爸去世的噩耗——一切都是白紙黑字,千真萬確——使得我相當痛苦。有時候我真想大哭一場,可是我又不能哭。」

  從前有一條狗——

  這條狗名叫佩爾昆,屬￿一個在維斯瓦河口打工的立陶宛磨坊工。佩爾昆在磨坊工死後還活著,而且產下了森塔。屬￿尼克爾斯瓦爾德一個磨坊主的母狗森塔產下了哈拉斯。屬￿但澤-朗富爾-個木工師傅的這條公狗同母狗特克拉交配,特克拉屬￿四二年初去世的勒布先生。但是,由配種的公牧羊犬哈拉斯和母牧羊犬特克拉產下的親王卻創造了奇跡。它被贈送給元首和帝國總理祝壽,而且作為他的愛犬上了新聞週報。

  狗的育種人勒布下葬時,木工師傅參加了葬禮。佩爾昆死去時,登記人冊的是一種常見的狗病。森塔則非得用槍打死不可,因為它變得歇斯底里,造成了損失。根據種畜登記簿的記載,特克拉死於衰老。可是產下元首愛犬親王的哈拉斯,卻出於政治原因被人用放了毒的肉毒死了,埋在狗公墓裡,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狗舍。

  從前有一個狗舍——

  一隻名叫哈拉斯的黑牧羊犬,直到被毒死時為止,一直住在這個狗舍裡。從它死後,這個狗舍就在木工作坊院子裡空著,因為木工師傅利貝瑙不想再買一條狗;在他看來,哈拉斯是無與倫比的。

  人們經常看見一個魁梧的男子,在他去木工作坊機器間的路上站在狗舍前躊躇,在那裡呆上拍幾口雪茄煙或者更長一點的時間。哈拉斯拉緊鏈條,它用兩條前腿在地上壘起的那道土堤已經被雨水和輔助工的木板鞋弄平了。可是,這個敞開的狗舍卻依舊散發出一隻狗的氣味。這只對自己的氣味情有獨鍾的狗在木工作坊大院以及朗富爾各處,都留下了自己的氣味標記。尤其是在八月份炎熱似火的驕陽下,或者在潮潤的春風中,狗舍散發出強烈的哈拉斯的氣味,誘來不少蒼蠅。沒有裝飾品來裝飾一個生氣勃勃的木工作坊大院。狗舍屋頂的油毛氈已經在可能是動來動去的油毛氈釘子四周散開。這是一幅令人傷感的景象,空空蕩蕩,往事如潮:有一次,哈拉斯還被牢牢地拴在鏈條上,木工師傅的外甥女住在狗舍裡,在這條狗身邊呆了一個星期之久。後來,攝影師和記者來到這裡,給狗拍照,描寫它。由於這個著名的狗舍,木工作坊大院在好多報紙上被人稱作具有歷史意義的場所。許多知名人士,甚至還有外國人,都來到這裡,在這具有歷史意義的場所駐足五分鐘之久。後來,有一個名叫阿姆澤爾的胖墩兒,用畫筆和鋼筆花了好幾個小時來畫這條狗。這個人叫喚哈拉斯時不是按它的名字叫哈拉斯,而是叫普魯托。木工師傅的小外甥女也不叫它哈拉斯,而是罵它「猶太鬼」。那時,阿姆澤爾被趕出了木工作坊大院。有一次差一點兒出了事故,但只是住在右後面底層住宅裡的一位鋼琴教師的衣服被撕得粉碎,結果只好賠錢了事。有一次,或者說是好幾次,有人攔醉如泥,跌跌撞撞地來到這裡,出於政治上的原因對哈拉斯破口大駡,罵聲震天,比圓鋸和鑿榫機的聲音還要大。還有一次,那個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人,把放了毒的肉從木材倉庫的屋頂直接扔到了狗舍門口。這塊肉沒有留下來。

  往事如煙。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試著去猜測一個面對著空蕩蕩的狗舍猶豫不決地放慢腳步的木工師傅的種種想法,有可能他正在回首往事。有可能他想到木材價格。有可能他沒有絲毫明確的想法,而是抽著他那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煙,時而沉浸在回首往事之中,時而沉浸在木材價格之中。這種動作持續了半小時之久,持續到工長小心翼翼地把他叫回去為止:得給海軍營房裁截預製件。這個空蕩蕩、往事如潮的狗舍不會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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