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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從前有一個孩子——

  儘管已經給他織好了嬰兒穿的寶寶褲,他還是無法出生。這倒不是圖拉不想要孩子。雖說人們從她的外表什麼也看不出來,可她卻已經變得溫和善良,甚至多愁善感,自以為要當母親了。再說,那兒也沒有這樣一種父親,會掉過臉去嘟囔著:我不要孩子!因為所有適合當父親的人從早到晚都在忙著自己的事。這裡只提一提皇帝港炮兵連的那個上士和防空助手施丟特貝克。上士用他的卡賓槍打烏鴉,只要一打中靶心,他就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施丟特貝克把他的舌頭低聲嘟囔著的東西無聲無息地畫到沙地上。他畫歧途,畫實體論的差別,畫形形色色的世界藍圖。這兩個人在這種生存的忙忙碌碌中,怎麼能找出時間去想一個孩子,想到那個促使圖拉·波克裡弗克變得溫和但又未使她那專門縫製的大衣隆起來的孩子呢!

  只有哈裡這個收信人同時又是寫信人說:「你感覺如何?你在早飯前情況還是一直不好嗎?霍拉茨大夫怎麼說?別搬重東西,免得受傷。你真的不該再抽煙了。要不要給你買麥芽啤酒?在馬策拉特那兒憑糧食製品票證可以買到酸黃瓜。千萬別激動。以後我一定會照顧這個孩子。」

  有時候,他好像要代替那兩個適合當父親卻又始終不露面的父親,給這個未來的母親當丈夫。這時,他便神情憂鬱地凝視著想像中的問題,按照上士的方式將未經訓練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用乾枯的棍子把施丟特貝克的象徵畫到沙地上,用施丟特貝克的哲學術語——這些術語雖然有些變化,但很可能仍然是上士的語言——閒談道:「圖拉,注意,我要給你說明這一點。也就是說,孩子存在的平均日常瑣事可以確定為已經產下的、正在勾畫的、在此孩子世界的存在,對於這種存在而言,在此世的孩子存在中和在與其他人一道的孩子存在中,涉及到最奇特的孩子存在能力本身。明白了嗎?沒有?那就再來一遍吧……」

  但是,不僅僅是這種他天生就有的模仿欲促使哈裡使用這些格言,一有機會,他就穿著合身的防空助手制服走到波克裡弗克家那間同時也作為居室的廚房當中,給圖拉那個牢騷滿腹的父親——來自霍伊尼采與圖霍拉之間那個地區的一個吝嗇的科施奈德人,作有自我意識的報告。他除了承認自己就是孩子的父親之外,把一切都承擔了下來,甚至願意——「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做他那身懷六甲的表妹未來的丈夫。儘管如此,他還是對此感到高興: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並沒有要求他信守諾言,而是找到了使自己感到憂慮的理由——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應徵參加了德國國防軍。在奧克斯赫夫特附近——他只是在家裡才派得上用場——他必須守衛營房設施。他有了一項工作,這項工作在漫長的週末休假時給他提供了機會,給一個大家庭——就連木工師傅及其妻子都不得不豎起他們的耳朵——講述沒完沒了的遊擊隊員故事。因為在四二年冬天,波蘭人開始擴大他們的軍事行動區域。如果說他們以前只是把圖霍拉草原攪得不安寧的話,那麼,現在科施奈德賴已經有了遊擊隊員活動的報告,甚至在但澤灣直至赫拉半島下端那林木茂密的腹地,他們都進行了多次襲擊,威脅到了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

  可是,把張開的手放在仍然扁平的腹部的圖拉,卻從未想到有陰險毒辣的、從背後放冷槍的人和突擊隊。她往往在鵲巢西邊的夜間火力襲擊中爬起床,顯而易見地離開那間同時也作為居室的廚房,致使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簡直沒法押送他那兩個俘虜,沒法使戒備森嚴的汽車停車場免遭浩劫。

  圖拉每次離開廚房,都到木材倉庫去。她的表哥除了像在還允許他背著書包上學的那些年代裡一樣,跟著她到那兒去之外,還能做什麼呢?在長長的木料之間,仍然保留著她的藏身之處。方形厚木板在放進倉庫時仍然留下一個空間,其大小剛好容得下圖拉和哈裡。

  這時,一個懷上孩子的十六歲的母親和一個防空助手及可望得到入伍通知的志願兵,正坐在一個孩子們的藏身之處。哈裡不得不把手放在圖拉的肚子上說:「我已經感到動靜了。非常清楚。現在又在動。」圖拉在製作微型刨花假髮,用柔軟的椴木碎片製作刨花玩具娃娃,而且像往常一樣擴散著她的骨膠氣味。這個小人兒一完成,肯定就會帶有母親身上那股無法驅走的氣味;不過在幾個月之後,在長齊了乳齒時,以及再晚一點,到了在沙箱裡遊戲的年齡,到那時就將證實:這個孩子是經常地、小心翼翼地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呢,還是寧肯在沙地上畫素描的小人兒和世界藍圖。

  既不是骨膠氣味,也不是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上士或者畫著畫的施丟特貝克!這個小人兒不願意;有一次露天散步時——哈裡用假想的父親表情說,懷上孩子的母親必須經常地、長時間地到室外去;圖拉照哈裡的話辦了——這個小人兒讓人留心到他不願意按照母親的方式散發出骨膠氣味,不願意繼續保持父親那種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或者畫世界藍圖的習慣。

  哈裡享有週末休假——存在間隙。因為十二月份空氣清新,表兄和表妹想去奧利瓦森林,只要圖拉走到戰壕那裡不會感到太累就行。二路有軌電車擠滿了人。因為沒有人給圖拉讓位子,圖拉很生氣。她多次地碰哈裡。可是,這個有時候顯得膽怯的防空助手不願聲張,不肯要求別人為圖拉讓座。在她面前,彎著渾圓的膝蓋,坐著一個半睡半醒的步兵二等兵。圖拉向他發出噓聲,看他是否見到她滿懷希望。二等兵立即將他坐著的渾圓膝蓋變成了站立的、有褶皺的膝蓋。圖拉坐下,那些素昧平生、來來去去的人投來親切的目光。哈裡感到難為情,因為他沒有要求別人讓座;另外,還使他感到難為情的是圖拉大聲要求別人讓座。

  有軌電車已經把在霍恩弗裡德貝格路拐的那個大彎拋到了後面,現在正在筆直的軌道上搖晃著,經過了一個又一個車站。他們已經約定:兩個人都在「白羔羊」車站下車。剛過「締結和約」站,圖拉就站起身,緊緊跟著哈裡,在厚厚的冬大衣之間擠過去,擠向後面上下車的平臺。電車的拖車還未到達「白羔羊」車站的安全島——據說車站附近有一個備受青睞的旅遊飯店——這時,圖拉已站在上下車平臺最下面的踏板上,迎著風,眯著眼睛。

  「別胡鬧。」哈裡在她上面說。

  圖拉老喜歡從有軌電車上往下跳。

  「等一下,等它停穩。」哈裡不得不從上面說道。

  從很小的時候起,跳上跳下就是圖拉的一種小小的樂趣。

  「別跳,圖拉,注意!」但是哈裡並未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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