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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親愛的圖拉:

  一輛家具搬運車首先開到斜對面的房門口。十五家租房的住戶佔據了我們那棟房子的窗戶。然後,奔馳車在家具搬運車後面不聲不響地拼命往前擠,不過仍然留出了裝車的空地。司機脫下帽子,及時地站在門口。燕妮身穿黑色皮大衣,可能是鼴鼠皮做的,頭縮在高高立起的衣領中,站在人行道上,匆匆抬起雙眼,望著我們的窗戶。這是一位不能感冒的女士。哈澤洛夫身穿有棕色皮領——海狸鼠皮領的黑色雙排扣大衣,抓住燕妮的胳膊。這個扳道工,這位比燕妮矮半個頭的偉大的歌舞團經理,就是滿口金牙的赫爾曼·哈澤洛夫。但是他既不笑,也不打量我們這棟房子。在他眼裡,埃爾森大街並不存在。

  我父親隔著報紙說:「你們已經通了那麼久的信,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幫著搬家。」

  我差一點兒沒抓住燕妮那只藏在皮大衣肥大衣袖中的手。哈澤洛夫只是匆匆地瞟了一眼。「噢,」他說,然後又說,「秀氣的小胖子。」接著,他便像指揮芭蕾舞團一樣,指揮起家具搬運工來。我幫不上忙,也上不了樓,進不了住宅。家具很重,大多為深棕色,全部用椴木做成。裝運家具很有趣,因為有哈澤洛夫指導,一堵牆那麼寬的書櫥變得輕飄飄的。當燕妮的「房間」離開股票房時——那是用淺色樺木框起來的畢德邁耶爾派繪畫——這些作品便在四方形人物的頭上飄來飄去,懸浮在空中。在門廳衣帽間與佛蘭德箱子之間,哈澤洛夫側過臉來看著我。他沒讓那些包裝工花多少工夫去包裝家具,便邀請我和燕妮到火車總站旁的埃登飯店去用晚餐。他們倆就住在那裡。敞開著的笨重木箱堆放在人行道上最後一批廚房用的椅子之間。我答應道:「七點半。」忽然,好像是哈澤洛夫策劃好了似的,天上的陽光破雲而出,使敞開的木箱裡的雲母光彩煙煙。就連並不在場的參議教師的氣息也撲鼻而來——從煙斗冒出的冷煙也在一起搬遷。但是,一部分雲母片麻岩不得不留在原地。八九箱東西把家具搬運車塞得滿滿的,還剩下兩箱。這時,我便在哈澤洛夫的家具包裝工芭蕾舞劇中粉墨登場了。我表示願意在我們的地下室裡騰出地方,來堆放雲母片麻岩和雲母花崗岩,堆放黑雲母和白雲母。

  我在機器間問我的父親同不同意。我父親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使我感到意外。他說:「去幹吧,我的孩子。在第二個地下室窗戶的小五金旁邊還有一大塊空地。把參議教師先生的木箱存放在那裡吧。這位老先生把他的一生都花在搜集石塊上了,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親愛的圖拉:

  木箱放到了我們的地下室裡。晚上,我坐在埃登飯店的小餐廳裡,坐在燕妮身邊,哈澤洛夫對面。據說你下午在城裡同燕妮見了面,哈澤洛夫不在。為什麼?就這麼回事!我們幾乎沒有講話,哈澤洛夫在燕妮與我之間看出了點什麼名堂。聽說你們是在沃爾韋貝爾巷的魏茨克咖啡店會面。你們有什麼可商量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燕妮的小拇指和我的小拇指在桌子下鉤在一起。我敢肯定,哈澤洛夫注意到了這一點。魏茨克咖啡店有什麼可吃的?燕妮能吃到的是質量很差的糕點和像水一樣的冰淇淋。在埃登飯店有海龜肉湯,罐頭蘆筍,維也納煎肉排,後來,按照燕妮的願望,來了份半凍食品。很可能我乘車跟蹤了你們,一直跟到煤炭市場,看見你們在魏茨克咖啡店裡坐著,說著,笑著,沉默著,哭著,為什麼?就這麼回事!吃完飯,我注意到哈澤洛夫繃緊的或者說是呆滯的臉上有上千個灰白色雀斑。過去的埃迪·阿姆澤爾在肥胖的臉上曾經有過雀斑,數量比這少,但是比這大,是帶褐色的真正雀斑。你們至少在魏茨克咖啡館閒聊了兩個小時,在九點半時,我不得不說:「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長得很像您,不過是叫別的名字。」

  哈澤洛夫招手喚來招待員:「請來一杯熱擰檬汁。」

  我絞盡腦汁:「這個人先是叫做斯特普恩,後來叫做施佩巴拉,以後又叫做施佩林斯基。您認識這個人嗎?」

  這位著了涼的哈澤洛夫得到了他的熱檸檬汁:「謝謝,付帳。」

  招待員站在我身後算帳。「這個人我認識,他有幾分鐘甚至名叫楚霍爾,然後叫曲林斯基。後來他找到一個名字,到現在都叫這個名字。您想知道這個名字嗎?或者說你想知道吧,燕妮?」

  哈澤洛夫把兩個白色藥片放進茶匙裡,付鈔票,而且用賬單遮住臉:「就這樣吧!」

  在我想要說出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時,哈澤洛夫把藥片服了下去,喝了很久檸檬汁。這時已經很晚了。燕妮很累。只是在飯店大堂,在燕妮吻我之後,哈澤洛夫才露出他的幾顆金牙,沙啞著聲音說:「您很有天分。您知道很多名字。我會幫助您,今天或者後天,給您再舉出一個名字來。這就是用x來書寫的Brauxel,或者像Haksel一樣,寫成Brauksel,或者像Weichsel一樣,寫成Brauchsel。記住這個名字和它的三種書寫方式吧。」

  說完,兩人文質彬彬地、故意慢條斯理地走上樓梯。燕妮往四下張望,張望,張望;甚至當我已經不在大堂,而滿腦子裝著三個布勞克塞爾時,燕妮仍在張望。

  親愛的圖拉:

  有那麼個人,在我找你時,我已經找到這個人了。在我給你寫信時,此人向我建議,應該怎樣給你寫信。此人叫人給我寄錢來,好讓我可以給你寫信,無憂無慮地寫。此人擁有一座位於希爾德斯海姆與薩爾斯特德之間的礦山,或者說只是在管理這座礦而已,或者說佔有比較多的股份,或者說整個礦山都是騙局,都是偽裝,都是第五縱隊——儘管他名叫Brauxel,Brauksel,Brauchsel。布勞克塞爾的礦山不開採礦石,不采鹽,不採煤。布勞克塞爾的礦山開採別的東西。這種東西我叫不出名字來。我只能不斷而且必須不斷地給圖拉講,我必須遵守二月四號這個日期。我必須堆積白骨山。我必須開始寫末尾的童話,因為布勞克塞爾拍加急電報來講:「寶瓶座行星會合日期臨近。堆白骨山,準備並開始流產。把狗放走,及時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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