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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她毫不懷疑地說:「為什麼這兒就不該有長椅,哈裡?」因為她這樣說了,所以那兒就有了一條長椅,是用鐵做的。可是因為燕妮要往上面坐,所以她坐的時間越長,這張鐵椅就越會變成舒適的、業已坐壞的木椅。現在,燕妮在冰庫的第三層地窖用早熟和擔心的語氣對我說:「現在你再也不會受凍了,哈裡。你知道,我曾經在一個雪人身體裡躲藏過。我在那裡面時學到了很多東西。所以,在你無法擺脫寒冷時,你就要抓住我,你明白嗎?而要是你仍然感到冷的話——因為你從來沒有在一個雪人身體內待過——那你就要吻我,你知道,這樣做管用。我甚至可以把我的衣服脫給你,因為我用不著,確實用不著。這時候你根本不用客氣。這兒反正也沒有別人。我在這兒就像在家裡一樣。你可以把它當做圍巾圍在脖子上。在這以後,我要睡一會兒,因為我明天要到拉娜夫人那兒去,後天還要訓練。更何況我確實有點兒累,你是知道的。」

  我們就這樣在鐵制的長椅上坐了整整一夜。我緊緊抓住燕妮。她那乾燥的嘴唇並不好看。我把她的棉布衣服——但願我知道,這是有點紋的,有條紋的,有方格紋的吧?——把她夏天穿的短袖衫圍在我肩上,圍在脖子四周。她雖然沒有穿衣服,但卻穿著內衣,躺在我懷裡。我的雙臂並不感到疲乏,因為燕妮很輕,即便是睡覺時也如此。我不睡覺,免得她從我手中滑下去。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在一個雪人身體內待過,所以要是沒有這兩片不乾燥的嘴唇,沒有這件棉布衣服,沒有懷裡這輕輕的重量,沒有燕妮,我也就註定完蛋了。四周都是喀嚓聲、歎息聲和嚓嚓聲,我置身於冰塊的氣息中。冰塊既哈著氣,又吸著氣,我受到冰的支配,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雖然如此,我還是活到了第二天。早晨,在我們頭上的地窖裡發出陣陣嘈雜聲。這就是那些身系皮圍裙的運冰工。穿上衣服的燕妮想知道:「你也睡了一會兒嗎?」

  「當然不會睡。總得有一個人瞧著點兒。」

  「你呀,你想想看,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腳面的情況更好了,最後,我能轉三十二個弗韋泰。這時,哈澤洛夫先生笑了。」

  「用金牙齒?」

  「在我單腿轉呀、轉呀的時候,他用所有的牙齒笑。」

  我們一邊低聲耳語著,一邊圓著夢,毫不費勁地就到了第二層地窖,然後再拾級而上。紅色方位小燈顯示出垛成堆的冰塊之間的道路、出口和出口的方形光線。可是燕妮拉住了我。別讓人看到我們,因為,「要是他們抓到我們,」燕妮說,「那以後就再也不會讓我們進來了。」

  在門口耀眼的四方形光表明再也沒有系著皮圍裙的人時,在膘肥體壯的比利時馬拉動車子時,在膠輪運冰車骨碌著漸漸遠去時,我們在下一部運冰車開到門口之前趕緊從門口鑽了出去。太陽從栗子樹林裡斜照在冰庫上。我們緊貼著油毛氈牆根走過。一切都散發出與昨日不同的氣息。我的雙腿又陷進了蕁麻叢中。在小錘路,當燕妮背誦她那些不規則的英語動詞時,我開始害怕起木工師傅那只在家裡等著要揍我的手來。

  你知道——

  我們在冰庫裡過夜帶來了一些後果:我挨了揍;接到參議教師布魯尼斯通知的警察提出了一些問題;我們的年齡更大了,從此以後把股票池連同它那些氣味留給了那些十二歲的孩子。在有人再一次收集舊貨時,我把自己搜集的啤酒瓶橡皮墊都廉價處理了。燕妮是否把瓶蓋橡皮墊收藏起來了,我不知道。我們彼此之間都盡力回避。當我們在埃爾森大街上無法回避時,燕妮便會滿臉通紅。圖拉在樓梯上或者在我們的廚房裡一遇到我——她不得不在那兒拿鹽巴或者借鍋子——我都會面紅耳赤。

  你還記得嗎?

  包括聖誕節在內,至少有五個月我再也不搜集東西了。在這段時間裡,在向法國進軍和向巴爾幹進軍之間的空隙①中,我們木工作坊的夥計越來越多地被應徵入伍。後來,戰爭也在東部開始後,就用烏克蘭人來當輔助工,用一個法國人來代替木工夥計。木工夥計維施內夫斯基在希臘陣亡。阿圖爾·庫萊澤夥計一開始就陣亡于倫貝格。後來,我的表兄,圖拉的哥哥亞歷山大·波克裡弗克——據說,他不是陣亡,而是淹死在一艘潛水艇裡。這時,大西洋戰爭已經開始。波克裡弗克一家人,就連木工師傅和他的妻子,每個人都戴著黑紗。甚至連我也戴上了黑紗,而且還為此感到非常自豪。每當有人向我打聽我帶孝的原因時,我就說:「我的一個表兄,我非常親近的表兄,在前往敵佔區的加勒比海航行時沒有返航。」其實我對亞歷山大·波克裡弗克差不多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加勒比海也是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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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向法國進軍於1940年6月22日結束;挺進巴爾于於1941年4月6日開始;1941年6月22日開始進攻蘇聯。

  還發生了什麼事?

  我父親得到一大遝訂單。在他的木工作坊裡,現在只製造赫拉半島海軍營房用的門窗。他無緣無故便突如其來地喝起酒來,而且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天上午還揍了我母親一頓,起因是她站在他要站的地方。但他對自己的工作卻從不疏忽。他繼續抽著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煙,這些煙是他在黑市交易中用門上的小五金換來的。另外又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把你父親選為了黨小組長。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黨的瑣碎事務上。他讓一位黨內醫生給他開了一張病假條——是常見的膝關節半月板損傷——想在我們木工作坊的機器間作培訓報告。可是我父親不允許這樣做。於是,家裡的陳年舊事又被翻了出來。這涉及到我的外祖父母在奧斯特爾維克的兩摩爾根牧場。我母親的嫁妝扳著指頭一算就一目了然。我父親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是他在替圖拉支付學費。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用拳頭敲著桌子說:他可以讓黨給圖拉預付學費,好啦!他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會安排舉行培訓報告的事情,他下班以後就辦。那麼夏天你在哪兒?

  走了,布勒森,同四、五年級的中學生在一起。凡是找你的人,都發現你在一艘廢棄的波蘭掃雷艇上。這艘艇在接近海港的入口處擱淺了。那些四、五年級的中學生潛入廢棄的船艙,把不值錢的東西拿出來。我水性不好,從來不敢在水下睜開眼睛。所以我在別的地方找你,從來不在船上找,更何況我身邊還有燕妮,而你一直耿耿於懷的那件事依然是想要一個孩子。難道說他們要在廢船上讓你懷上一個?

  從你的神態什麼也看不出來。要不,就是印第安人村那些小夥子幹的?他們在你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難道是我們木工作坊裡那兩個長著總是膽戰心驚的土豆臉的烏克蘭人?他們倆當中,沒有人把你帶進倉庫,儘管如此,你父親還是盤問了他們。那一個名叫克勒巴的人,因為他老是討麵包吃,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在整流器與鑿榫機之間,用一把水平尺把他接了一通。這時,我父親把你父親趕了出去。你父親用告狀來威脅;可我父親不僅在手工業同業公會,甚至在黨內也有一些威望。他告發了。人們組成了一個榮譽法庭。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和木工師傅利貝瑙只好握手言和。那兩個烏克蘭人換成了另外兩個人——這已經足夠了——聽說,人們把原先那兩個烏克蘭人帶到施圖特霍夫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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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指戰爭開始後建立的施圖特霍夫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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