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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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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不能讓燕妮走一走嗎?求求您,參議教師先生。只是試一試。我們在左右兩邊扶著她。」 不讓燕妮·布魯尼斯走路。「難道這個孩子會丟失?難道要在星期天擁擠的人群中推著車撞來拉去?」人群熙來攘往,大家既見面又分手,或鞠躬問候,或視而不見。人們揮手示意;人們手挽著手;人們指著防波堤,指著雕窗;人們用隨身攜帶的食物喂海鷗;人們問候著,回憶著,氣憤著。所有的人都穿得很體面。人們穿著沒有袖子、受到季節限制的服飾,穿著網球運動服和帆船運動員的運動衣,打著在東風中飄動的領帶。拿著不斷拍照的相機,戴著有新汗帶的草帽,穿著牙膏一樣白淨的亞麻布鞋。高高的鞋跟害怕海濱小橋木板之間的裂縫。那些假船長們已經考慮到了望遠鏡,要不就把手搭在遠眺的眼睛上面。如此眾多的水兵服,如此眾多的小孩子。他們奔跑著,嬉戲著,躲藏著,害怕著。我看到的東西,你沒有看到。真是五花八門。瞧,酸鯡魚,一條,兩條,三條。瞧,那裡,新市場的安格利克爾先生同他的孿生子女在一起。他們打著螺旋式的蝴蝶結,用沒有血色的舌頭慢慢地舔著覆盆子冰凍甜食。來自赫爾塔街的科施尼克先生偕夫人剛從德意志帝國訪問歸來。澤爾克先生讓他的兒子們挨個兒通過望遠鏡觀看一道黑煙,觀看「皇帝號」輪船甲板的上層建築。貝倫特先生和夫人再也沒有喂海鷗的糕點了。軍隊廣場上衣物乾洗店的主人格魯瑙太太同她的三個女學徒在一起。小錘路的麵包師舍夫勒同他哈哈大笑的夫人在一起。海尼·皮倫茨和霍滕星期天沒有父母在身邊。在那兒是手指上粘著膠的波克裡弗克先生。他那滿臉皺紋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這個婦人總是把頭很快地轉來轉去。她得叫喚「圖拉」,還得喊:「亞歷山大,到這兒來!」還得招呼,「西格斯蒙德,留心康拉德!」因為在海濱木板小橋上,科施奈德人不像科施內夫伊人那樣——儘管木工師傅利貝瑙和他的太太並不在場——他們是不講話的。利貝瑙星期天上午必須呆在作坊裡講一些問題,好讓工長知道星期一該用圓鋸鋸什麼。他的太太沒有丈夫陪同就從來不外出。不過,他的兒子在那兒,因為圖拉在那兒。兩個人都比燕妮小,而且允許他們走路。允許他們在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和他那稍微有點拘束的學生後面,用一條腿十字交叉地跳來跳去。允許他們順著海濱木板小橋走,走到小橋頂端,走到一個尖尖的、有風的三角形地區。允許他們順著左右兩邊的階梯往下走,走到底層,垂釣者就坐在那兒釣魚。允許他們在用木板搭起的狹長走道上穿著涼鞋飛跑,悄悄地呆在海濱木板小橋的屋樑上,呆在五百隻星期天穿的漂亮鞋子下面,呆在有點輕微撞傷的散步手杖和太陽傘下面。那裡陰涼,呈淡綠色。那下面沒有工作日。那裡的水發出沖人的氣味,清澈透明,看得見在水底活動的貝殼和魚。在支撐著海濱木板小橋和小橋上人群的柱頭上,飄動著飄忽不定的海藻須。刺魚在游來遊去,它們每天每日都匆匆忙忙,銀光閃閃。煙蒂從上面的步行橋上掉下來,在水中散開,變成淺褐色,引來一些一指長的魚,然後又使它們跑得遠遠的。魚群突然反應過來,很快地前沖,然後又猶豫不決,轉過身來,四散而去。它們在下面一層聚集起來,隨即又散開,游向有別的海藻飄動之處。一個軟木塞在上下顛簸。一張黃油麵包的包裝紙變得沉甸甸的,蜷成了一團。圖拉·波克裡弗克在塗上焦油的橫樑之間撩起她的節日盛裝,這件小衣服已經沾上了焦油斑點。她的表兄應當把張開的手放在下面護著。可他不願意,也不必要,不可能再這樣呆下去。她從十字交叉的橫樑上跳到步行橋上,穿著啪嗒作響的涼鞋飛跑,讓辮子飛起來,垂釣者清醒過來。她已經在順著通向海濱木板小橋的樓梯,順著通向十二面旗幟的樓梯,順著通向星期天上午的樓梯往上爬。她的表兄哈裡跟在她那股骨膠味後面跑著。這種骨膠味勝過海藻須的氣味,勝過雖然塗上焦油卻仍然在腐爛的橫樑的氣味,勝過被風吹幹的步行橋的氣味,遠遠勝過了海風的氣味。 你呀,圖拉: 你在一個星期天上午說:「讓她走一次吧。我想看看,她是怎樣走路的。」 奇怪的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居然點頭答應,允許燕妮在布勒森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了。有幾個人哈哈大笑,很多人在微笑,因為燕妮這樣胖,她那兩根脂肪柱塞在一雙隆起了一塊、用帶子套著的白色長襪和一雙有鞋襻的漆皮鞋裡。她用這樣一雙腿在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 「阿姆澤爾!」戴著黑色氊帽的布魯尼斯說,「你作為一個孩子時——我們說的是比你小的六歲孩子,我們可以頗有信心地稱之為胖墩兒的人——難道就非得受罪不可嗎?」 「還算好,參議教師先生。馬特恩總是很關照。只是在班上我感到坐著很難受,因為長凳太窄。」 布魯厄斯在發糖果。空著的童車放在路旁。馬特恩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地帶著燕妮。所有的旗幟都往一個方向飄。圖拉想帶燕妮。但願童車沒有滾走。布魯尼斯嘴裡含著麥芽止咳糖塊。燕妮不願意同圖拉在一起,她差不多要哭了,不過馬特恩在那兒,更何況埃迪·阿姆澤爾趕緊惟妙惟肖地仿造了一個雞棚。圖拉順著鞋跟轉過身去。人群聚集在海濱木板小橋的頂端處。要在這兒唱歌。圖拉的臉變成三角形,變得很小,小得怒氣衝衝的。他們在海濱木板小橋的頂端唱歌。圖拉翻著眼睛,她在翻白眼。少年隊①隊員在前面站成半圓形。這是已經消失殆盡的科施內夫伊人的憤怒:杜爾,杜爾,圖勒爾②。並非所有的男孩都穿著制服,不過所有的男孩都在唱,不少人一邊聽一邊點頭稱是。「我們熱愛風暴……」大家都在唱,那個沒有唱歌的人在盡力筆直地舉著一面繡有一道符的黑色三角旗。童車孤零零地、空蕩蕩地呆放在一旁。現在他們唱道:「清晨是我們的時光。」緊接著是歡快的歌曲:「有一個人自稱哥倫布。」有一個十五歲的鬈髮男孩,這個人把右手臂吊在繃帶裡,很可能是真的受了傷。他一半是命令式地、一半是讓人感到難為情地邀請聽眾一起唱這首哥倫布之歌,至少一起唱這首歌的副歌。手挽著手的年輕姑娘,大膽的丈夫們,其中有波克裡弗克先生、貝倫特先生和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馬策拉特先生。他們都跟著唱起來。東北風把所有的旗幟都朝著一個方向吹得筆直,使這首歡快歌曲的虛假情調變得含糊不清。誰要是仔細聽,誰就會時而在這首歌曲的上面、時而在其下面聽到一陣孩子的鐵皮鼓聲。這個孩子就是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的兒子。這個孩子的鼓聲並非百分之百正確。這首簡直是沒完沒了的歌曲的副歌唱的是「榮譽,勝利」和「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跟著一起唱,慢慢地變成了義務。環顧四周,只聽見有人說:「為什麼這段副歌還沒完?」從旁邊偷眼一瞧,只見:羅平斯基先生和太太也在唱。就連年邁的薩瓦茨基這個地地道道的社會民主黨人也在唱。現在就開始吧,只要有勇氣就行!儘管楚雷克先生和郵局秘書布朗斯基在黑費利烏斯廣場工作,但他們倆也在跟著唱。「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嘣!嘣!」參議教師先生怎麼啦?難道他就不能把總含在嘴裡的麥芽止咳糖塊挪一挪,裝出一副唱歌的樣子嗎?「榮譽,勝利!」那輛有四個高輪子的童車空蕩蕩地呆在一旁。他的皮膚黝黑,已經皸裂。「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布魯尼斯爸爸想把燕妮抱到手上,減輕她那雙穿著有鞋襻漆皮鞋的脂肪腳的負擔。可是他的學生們——「榮譽,勝利!」——尤其是瓦爾特·馬特恩這個中學生勸他別這樣做。埃迪·阿姆澤爾跟著唱:「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因為他是一個胖男孩,所以能唱一種天鵝絨一般柔和的高音童聲,這種童聲在副歌的某些地方,譬如在「好哇哇哇」這種地方,發出銀鈴般悅耳的聲音。人們把這稱作高音部。許多人環顧四周,想看一看,這條清澈的小溪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 ①少年隊為納粹德國時期希特勒青年團的下屬組織,由十歲到十四歲男孩組成。 ②杜爾和圖勒爾是科施內夫伊人對水神圖拉的不同書寫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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