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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圖拉:

  你的皮膚白皙,緊繃繃的。你可以頭朝下,倒掛在拍地毯塵上的棍子上,倒掛半個小時之久。倒掛時,還可以用鼻子哼著歌曲。你全身都是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骨頭和肌肉,不受任何脂肪的妨礙。它們使圖拉變成了一個經常跑著、跳著、攀登著總而言之是個片刻不停的東西。既然圖拉有她母親那對深深陷進去、相互靠得很近的小眼睛,所以,兩個鼻孔也就成了她臉上最大的東西。當圖拉生氣時——一天當中她有好多次變得冷酷無情,呆頭呆腦,怒氣衝衝——她就會翻白眼,一直到只剩下小血管縱橫交錯的眼白在眼縫中閃爍時為止。她那雙翻著白眼的、憤怒的眼睛好似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好似裝成瞎眼乞丐的那種惡叫化子的眼睛。每當她呆若木雞、全身抖動時,我們就會說:「這個圖拉又翻白眼了。」

  我老盯我表妹的梢,更確切地說,我試圖跟在你和你的骨膠氣味之後,離你兩步遠。你的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在走自己的路。只剩下又聾又啞的香頭髮康拉德參加我們這一夥。你和他,還有我,都在耐心等待著。我們坐在焦油屋頂的木棚裡面。方形厚木板散發著氣味。我被弄成了又聾又啞的人,因為你和他,你們可以打手勢講話。把某些指頭擠到一邊或者十字交叉,就意味著某種事情,這種做法引起了我的懷疑。你和他,你們在講你們的故事,這些故事把你逗得咯咯直笑,把他逗得無聲無息地前仰後合。你和他,你們制定了種種計劃,這些計劃的犧牲者在多數情況下就是我。如果說你曾經喜歡某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是那個寒頭髮。而這時,你們卻促使我把手放到你的衣服下面。木棚的焦油屋頂下面很熱。木材散發著酸味。我的手有股鹹味。我沒法離開,我粘住了。你的骨膠把我粘住了。圓鋸在外面歌唱,電刨在鳴嗚直叫,整流器在哀號。我們的看家犬哈拉斯在外面哀鳴。

  圖拉,你聽:

  那就是它——一條豎耳朵、長尾巴、身體長長的黑色牧羊犬。它並非比利時長毛犬,而是一隻狗毛中長的德國牧羊犬。我父親,也就是木工師傅,在我們出生前不久,在維斯瓦河入海口的一個村莊尼克爾斯瓦爾德把這條幼犬買來。賣主要三十古爾登,尼克爾斯瓦爾德的路易絲磨坊就屬￿那個賣主。哈拉斯可以用訓練有素、閉得很嚴的上唇捕獲很多獵物。它那雙稍微有點斜視的黑眼睛,在跟蹤我們的腳步。它的頸部緊繃繃的,沒有垂肉,沒有鬆弛的喉皮。軀幹的長度要比肩高多出六釐米,這個我量過。人們可以從各個方面觀察哈拉斯,它的腿總是站得直挺挺的。它的腳趾併攏得很緊。它的拇指球很硬。它的臀部長長的,稍微有點下垂。它的肩部、腿和踝關節健壯有力,肌肉發達。每根毛也都很直,緊緊地貼在身上,又粗又黑,就連茸毛也都是黑的。沒有絲毫在灰的或者黃的底色上染成黑色的狼的色彩,沒有,到處都沒有。在兩隻豎著的、微微前傾的耳朵裡,在有很深旋渦的胸部,在長有一些細毛的腿上,它的毛都是黑色,是雨傘那種黑色,神父長袍那種黑色,寡婦衣服那種黑色,警衛隊制服那種黑色,黑板那種黑色,長槍黨①制服那種黑色,烏鴉那種黑色,奧賽羅的皮膚那種黑色,檸檬那種黑色,麵粉那種黑色,牛奶那種黑色,雪那種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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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長槍黨是西班牙的法西斯組織,初創於1933年,1937年佛朗哥成為長槍党的絕對領袖,1975年佛朗哥去世,1977年4月被正式取締。

  哈拉斯憑著靈敏的嗅覺尋找獵物,找到獵物,抓住獵物,叼來獵物,而且進行跟蹤。有一次在公共草地上放牧時,它出了毛病。哈拉斯是牧羊犬,在種畜簿上已經登記人冊。牽狗的皮帶給絆住了,它拼命地拉。它直對著獵物狂吠,可是在清理其他獵物的臭跡時,它還是有節制的。木工師傅利貝瑙讓它在霍赫施特裡斯的警察局接受訓練。它是一條有壞習慣的幼犬。在那裡,他們讓它改掉吃自家狗屎的習慣。衝壓到系在它頸部的稅牌上的數字是五百一十七,這個數字的橫加數為十三。

  在朗富爾的各個地方,在舍爾米爾,在席豪移民區,從薩斯佩到布勒森,順著耶施肯塔爾路往上,沿著海利根布隆往下,在海因裡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四周,在火葬場後面,在施特恩費爾德百貨公司前面,在股票池旁邊,在警察局圍牆的壕溝中,在烏法根公園的某些樹木旁,在興登堡林陰大道的某些椴樹旁,在張貼佈告的廣告柱基座前,在公眾聚會的體育館前的旗杆旁,在朗富爾郊區尚未滅掉的路燈旁,哈拉斯都留下了自己的「芳香物質」。它對這些「芳香物質」忠誠不二,幾代狗歷久不變。

  一直量到肩背部隆起的部位,哈拉斯為六十四釐米高。五歲的圖拉身高一米零五。她的表兄哈裡比她高四釐米。他父親,那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木工師傅,早上量,身高一米八三,下班後量,身高矮兩釐米。奧古斯特和埃娜·波克裡弗克,以及娘家姓波克裡弗克的約翰娜·利貝瑙,所有的人身高都不超過一米六二。科施內夫伊人,這是一個小小的打擊!

  親愛的圖拉表妹:

  如果你們波克裡弗克一家不是從那裡來的,這個科施奈德賴同我又有何相干呢?但是我知道,科施奈德賴的那些村莊,從一二三七年到一三○八年屬￿波莫瑙地區的公爵們。他們死後,科施奈德人直到一七六六年都向德意志騎士團交租納稅。直到一七七二年,波蘭王國才接收這一地區。在歐洲大拍賣時,科施奈德賴被拍板成交,給了普魯士人。普魯士人管轄到一九二○年。從一九二○年二月份起,科施奈德賴的村莊就成了波蘭共和國的村莊。這些村莊從一九三九年秋天開始,作為但澤—西普魯士省的一部分,歸屬大德意志帝國。這就是暴力,是隱蔽的安全別針,是風中的小旗,是宿營的士兵,是瑞典人,是胡斯信徒,是武裝部隊——黨衛隊,是「如果不,那就等著瞧」,是「完完全全地」,是「從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四十五小時就……」是在平板儀測繪圖紙上用圓規畫圓圈,是在反攻時佔領施朗根廷,是在通往達梅勞的公路上的坦克先遣部隊。我們的部隊承受住了奧斯特爾維克西北部沉重的壓力。第十二空軍陸戰師的解國性進攻,在霍伊尼采南面給卡住了。在直線撤退的人流中,這個所謂的科施奈德賴被騰空了。剩下的部隊在但澤南部集結。嚇唬人的人,喝倒彩的人,愛開玩笑、開得令人討厭的人,現在又晃動著鎮紙,揮舞著拳頭……

  啊,圖拉:

  當人們被迫盯著拳頭時,我怎樣才能對你講述科施奈德賴,講述哈拉斯和它排泄的「芳香物質」,講述骨膠、麥芽止咳糖塊和童車啊!這時童年必須滾動。有一次,一輛童車在滾動。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輛四個高輪子的童車在滾動。它安在四個老式高輪上,漆成黑色,所有的皺褶都已裂縫,滾動著。鍍鉻的輪輻、彈簧和推車的把手都露出表層脫落的、灰濛濛的地方。這些地方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擴大。這是過去,是曾經有過的事情。一九三二年夏天,當時,當時,當時,當時我是個五歲男孩,在當時,在洛杉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就已經動了拳頭,這些拳頭很快就在人世間乾燥乏味地揮舞起來。儘管如此,他們好像沒有感到有絲毫的穿堂風似的,幾百萬輛高輪子和矮輪子的童車被同時推到太陽底下,推到樹陰下面。

  一九三二年夏天,一輛安在舊式高輪上、漆成黑色、有一些裂縫的童車在滾動。這輛車是那個對什麼舊貨都在行的中學生埃迪·阿姆澤爾從塔格內特爾巷買來的。他、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和瓦爾特·馬特恩輪流推著這輛老爺車。把童車從那些塗上焦油、抹上潤滑油但仍然乾燥的木板上推過去,那些木板是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上的木板。這個令人愉快的浴場——從一八二三年起辟為海濱浴場——有低矮的漁村和圓屋頂的療養大樓,有日耳曼、歐根妮和伊爾澤膳宿公寓,有半高的沙丘和海濱樹林,有漁船和由三部分組成的澡堂,有德國救生協會的瞭望塔和四十八米長的木板小橋,它正好位於但澤灣海濱新航道與格勒特考之間。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有三層,往右有一道短短的防波堤,用來阻擋波羅的海的波浪。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每個星期天都讓十二面旗幟在十二根旗杆上迎風飄舞。開始時只有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旗幟,逐漸逐漸地便有了越來越多的囗字旗。

  童車在木板上的旗幟下滾動。穿得太黑了一點、被寬邊軟呢帽遮住太陽的布魯尼斯參議教師現在推著車,過一會兒他會讓胖乎乎的阿姆澤爾或者粗壯結實的馬特恩來替換自己。很快就要滿六歲的燕妮坐在車裡,人們不讓她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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