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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瓦爾特·馬特恩拿著皮球位立著,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最終他還是想越過金屬絲網籬笆,回到棒球場上去——因為比賽還在繼續進行——這時,阿姆澤爾從灌木叢中骨碌出來。他沒有提出問題,他什麼都聽見了。他只知道一個方向,那就是去找比丹登格羅……他拉著他的朋友就走。他們跟隨著那個掛著死刺蝟的人,當他在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不見時,他們還可以在蕨類植物葉子上找到從三個尖尖的刺蝟嘴裡流出來的、鮮亮的刺蝟血。他看見了這道痕跡。當吊在比丹登格羅繩子上的刺蝟軟弱無力地沉默時,那只鵲就替它們啼叫:波爾——克特爾勒的羽毛在前面飛舞起來了。森林越來越密,樹木之間靠得更近。樹枝打著阿姆澤爾的臉。瓦爾特·馬特恩踩著白、紅兩色蘑菇,摔到苔蘚地上,使他的牙齒啃著了這床軟墊。一隻狐狸愣住了。樹木在做鬼臉。樹木臉上佈滿蜘蛛網,它們的手指已經樹脂化,樹皮聞起來有酸味。混交林變得稀疏起來。太陽拾級而下,照到教師堆放的石頭上。這是午後音樂會,有片麻岩,其間還有輝石、角門石、板岩和雲母,有莫紮特,有唧唧喳喳地唱「上帝保佑」的閹人歌者直至《尊貴的女主人》輪唱曲。這是多聲部的劈里啪啦音樂會——不過,頭戴俾斯麥帽的教師不在其中。

  只剩下冷冰冰的爐灶,塗上油的紙已經消失不見。只是當山毛櫸在林中空地後面重新合攏來而且擋住大空時,他們才趕過那張紙。這張紙在路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螞蟻。他們希望像掛著刺蝟的比丹登格羅那樣,跨過邊界去拯救那件戰利品。無論瓦爾特·馬特恩和他的朋友怎樣系上「8」字形的鞋帶,他們都呈「8」字形地跟在誘人的鵲之後。在這裡,這裡,這裡!穿過齊膝高的蕨類植物,穿過整整齊齊擠在一起的山毛櫸樹幹,穿過教堂的綠光。樹林重新把他吞了下去——他離得很遠——又出現在那兒了,這個比丹登格羅。可他再也不是單獨一人。克特爾勒把加科們都叫了來。有了加施帕裡和希特,有萊奧波德和希特的比比,有比比嬸嬸和萊奧波德的比比,所有這些「門格」,這些補鍋匠和森林輕騎兵,都站在山毛櫸樹下,在輕柔的蕨類植物中,聚集在比丹登格羅周圍。加施帕裡的比比牽著大鬍子山羊。

  當森林再一次稀疏起來時,八九個加科同大鬍子山羊一道離開了森林。他們一直走到還有樹木的地方,然後就消失在窪地裡不長樹木、向南延伸的森林草地那兒野獸絕跡的青草中。那個工廠就在空曠的草地上閃爍著微光。

  這個長形樓房已經燒毀了。這是一座沒有抹灰泥的磚瓦建築物,空空的窗洞四周被煤煙熏得漆黑。煙囪從底部到半高的地方裂著縫,猶如裂開的磚牙齒。雖然如此,它卻直挺挺地屹立著,可能比把林中草地圍得水泄不通的山毛櫸還要高出一頭。儘管這一地區磚瓦廠很多,但沒有磚瓦廠的煙囪。過去,煙囪把一家磚瓦廠的煙子排出來,但現在工廠死氣沉沉。煙囪沒有熱氣,上面築起了一個寬大突出的仙鶴窩。可是,就連這個窩也是死氣沉沉的,身體微黑的懶仙鶴死守著開裂的壁爐,百無聊賴地顫動著。

  他們呈扇形慢慢接近工廠。再也沒有鵲在啼叫。加科們在高高的草叢中撥草前進。蝴蝶在林中草地上面上下翻飛。阿姆澤爾和瓦爾特·馬特恩到達了森林邊緣。他們平躺在地上,從顫動著的、像矛一樣的草尖上向遠處張望。他們看到所有的加科都同時爬過形形色色的窗洞,鑽進關閉的工廠裡去。加施帕裡的比比把大鬍子山羊拴到釘在牆上的鐵鉤上。

  這是一隻長毛白山羊。不僅僅是這個工廠、這只在齜牙咧嘴的煙囪上的身體微黑的仙鶴和這片草地閃爍著微光,就連大鬍子山羊也光亮閃爍。觀看上下飛舞的蝴蝶是很危險的。他們想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計劃。

  阿姆澤爾不敢肯定他們是否已經在波蘭境內。瓦爾特·馬特恩說他認出了在一個窗洞裡有比丹登格羅的頭。他頭上有按照輕騎兵的方式編成的油光光的小辮子,耳朵上戴著銅耳環。他又不見了。

  阿姆澤爾說,他剛才看到在這一個窗洞、後來又在旁邊一個窗洞裡有那頂俾斯麥的帽子。

  沒有人看到邊界線,只看見正在嬉戲的菜粉蝶。在以各種不同音域發聲的丸花蜂上面,從工廠那邊傳來的時高時低的嘰裡咕嚕聲在顫動。聽不到清清楚楚的狂叫、咒駡或者叫喊。這純粹是一種不斷增強的嘰裡咕嚕和細聲尖叫。大鬍子山羊乾巴巴地對著天空咩咩地叫了兩聲。

  這時,從左邊第四個窗洞裡跳出第一個加科來。希特牽著希特的比比。她把大鬍子山羊的繩子解開。又跳出來一個加科。現在,跳出兩個身穿彩色乞丐服的加科,這是加施帕裡和萊奧波德及其身穿多件外衣的比比。沒有人走洞開的大門,所有的茨岡人都鑽窗洞,最後一個人頭朝前鑽出洞來,是比丹登格羅。

  所有的「門格」都曾經在馬沙裡面前發過誓:再也不走大門,只鑽窗戶。

  加科們就像他們來時一樣,現在又呈扇形穿過抖動的青草,走向接納他們的森林。白山羊又咩咩叫了一次。克特爾勒沒有叫喊。波爾,它的羽毛沒有飛舞。在森林草地的營營聲重新響起之前,這裡一片寂靜。蝴蝶在上下飛舞。近似雙翼飛機的丸花蜂和蜻蜓在祈禱,珍貴的蒼蠅、馬蜂和類似的流浪行乞者在祈禱。

  是誰使勁關上了兒童圖畫冊?是誰使檸檬汁滴落到六月份家庭烘烤的煙霧上?是誰讓牛奶變成甜羹一樣?阿姆澤爾的皮膚和瓦爾特·馬特恩的皮膚變得有毛孔,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落下小冰雹?

  這就是那個小包裹,就是那個嬰兒,就是那沒有牙齒的孩子。小妹妹從死氣沉沉的工廠裡對著生氣勃勃的草地叫喊。並非黑乎乎的窗洞,而是黑洞洞的大門把俾斯麥帽子吐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個沙勒、那個比姆澤爾、那個博邁埃爾和那個教師站在那兒。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抱著啼哭的包裹,站在太陽底下,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喊道:「比丹登格羅,比丹登格羅!」可是森林沒有回音。當奇跡再一次出現時,無論是阿姆澤爾還是瓦爾特·馬特恩——他們聽到喊叫聲便站起身來,循著喊叫聲一步步地穿過竊竊私語的青草,走向工廠——無論是懷裡抱著小包裹大聲叫喊的參議教師布魯尼斯,還是森林草地的畫冊世界,都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這個奇跡就是:仙鶴從南邊,即波蘭那邊從容不迫地拍動著翅膀,掠過草地。有兩隻仙鶴鄭重其事地飛了幾個「8」字,先後落到搭在工廠齜牙咧嘴的煙囪上的那個略帶黑色的、弄得亂糟糟的窩裡。

  兩隻仙鶴發出篤篤的聲音。戴著俾斯麥帽的教師的目光,學生們的目光,所有的目光,都在順著煙囪往上爬。繈褓中的嬰兒中斷了啼哭。仙鶴,仙鶴。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在他的口袋裡找到一塊雲母片麻岩。這是一塊雲母片麻岩,還是一塊兩色雲母片麻岩呢?孩子應當玩這種片麻岩。仙鶴,仙鶴。瓦爾特·馬特恩想把那個皮球送給這個小包裹,那個棒球走了好遠的路程,一切都從那個球開始。仙鶴,仙鶴。可是,這個半歲的女孩已經有東西擺弄,有東西玩了。這東西就是安古斯特裡,就是比丹登格羅的銀戒指。

  就是現在,燕妮·布魯尼斯還喜歡戴這只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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