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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當塗上焦油、粘上羽毛的大鳥皮普馬茨被做成超級巨人那樣高,在堤壩上引起轟動時,堆積如山的羽毛粘在它身上,確實顯得矯揉造作。總的說來,它顯得可怕。老奸巨猾的漁婦見了就逃,因為她們認為,人們可能會愛上這個該死的東西,會得甲狀腺腫大,會目光呆滯,會小產。男人們雖然愣在原地無法動彈,卻讓煙斗冷卻下來。約翰·利克費特說:「小傢伙,這個我可不想自拿。」

  很難找到買主。儘管塗了焦油,粘了羽毛,卻仍然賣不起價。它在上午孤苦伶仃地對著天空,站在尼克爾斯瓦爾德的堤壩上。只是當乘車上學的學生從城裡回來時,才有幾個人好像偶然地順著堤壩走,可是卻保持著應有的距離,在那兒評頭品足。他們認為,這是在搞惡作劇,他們不想買。在萬里晴空中沒有海鷗,堤壩裡的老鼠搬了家。維斯瓦河平時本來要拐彎的,現在也無法拐彎了。金龜子比比皆是,惟獨在尼克爾斯瓦爾德沒有。當那個往往有點偏激的奧爾舍夫斯基老師出於開玩笑消遣,而不是要保衛他那二十平方米的屋前小花園,用過於大聲喧嘩、哈哈大笑的方式表現出他的興趣時——他自詡為開明人士——大鳥皮普馬茨只好以遠遠低於規定的價格削價出售。然後,它就被搬上了奧爾舍夫斯基的兩側有柵欄的小車。

  這個怪物在屋前花園裡呆了兩個星期,把它的影子拋到教師那粉刷成白色的平頂小屋上。沒有鳥兒敢於發出叫聲。海風把塗上焦油的羽毛吹得堅了起來。貓兒變得歇斯底里,避開村子。學童繞著彎兒走,夜裡做惡夢,大喊大叫,嚇得指尖發白,從夢中驚醒。在希溫霍爾斯特,黑德維希·勞得了倒黴的扁桃腺炎,再加上鼻子突然出血。老福爾歇爾特劈木頭時,一塊木屑進進了他的眼裡。這只眼睛很久都沒有好轉。當馬特恩祖母在雞棚中間摔倒時,很多人都說:這是大鳥引起的。這時,那些母雞在拖麥稈,而且,就連那只公雞幾個星期以來也是用雞詠含著麥稈拖來拖去。這往往是在預報有喪事。磨坊主家中的每一個人,首先是可憐的洛爾興,聽到木台和舞蠅的響動。馬特恩祖母能感覺到所有的徵兆。她給自己訂好了終傅。她愁眉不展地死在拖麥稈的母雞之間。她在棺材裡倒是顯得安安靜靜的。她戴著白手套,在彎曲多皺的手指之間拿著一張散發出薰衣草香味的上等手絹。這樣做是恰如其分的。只可惜在合上棺材並把它送往天主教的墓地之前,人們忘了把她的髮夾從頭髮上拔下來。那些鑽心的頭疼應當歸咎于這次疏忽大意。在安葬之後,這些疼痛就向娘家姓施坦格的女磨坊主馬特恩襲來,而且永無休止。

  遺體安放在懸吊小屋的靈床上,身穿挺括料子衣服的人們在廚房裡、樓梯上擁向懸吊小屋。他們說「現在她再也不吃飯了」,他們說「現在她再也用不著搞惡作劇了」,他們說「現在她用不著為生計發愁了,她長眠了」,這類話都避開遺體不談。正在這時,擺渡工克裡韋請求,允許用死者右手的食指來摸他少數幾顆牙齒當中的一顆牙齒,這顆牙齒疼了好幾天,正泡在膿裡。磨坊主站在窗戶與靠背椅之間,身穿黑衣,沒扛口袋,沒有黃粉(蟲甲)幼蟲,完全像另外一個人。這時,他身上也完全看不見光線明暗的變化,因為新的風車還沒有轉動。他慢條斯理地點點頭。馬特恩祖母右手的手套被人很熟練地脫了下來。克裡韋把那顆壞牙齒放到她那彎曲的食指指尖上。這是神奇治療那神聖可笑的瞬間。天使在敲擊。他把手放在頭上,逆著毛髮生長的方向撫摸,然後又十指交叉。這是蟾蜍的血,烏鴉的眼睛,牝馬的奶。在十二個夜晚①,三次通過左肩上方,七次對著東方。這是髮夾、陰毛和脖子上的汗毛。把它們都挖出來,撒向空中。喝尿,把尿倒在門坎上,夜裡一個人,在雞叫之前,為馬太乾杯②。這是麥仙翁製成的毒藥,一個新生兒的油,死人的汗水,死人的床單,死人的手指。據說實際上這些膿——克裡韋的牙齒就泡在這些膿裡——在被死去的馬特恩祖母彎曲的右手食指觸摸之後就會往回流。另外,據說——嚴格按照迷信的說法,死人的手指能治好疼痛的牙齒——疼痛會減輕,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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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聖誕節後的十二個夜晚,在民間傳說中,這十二個夜晚起著重要作用。

  ②這裡指9月21日,因為這一天晝、夜長短相同。


  當棺材被抬出家門,經過福爾歇爾特的院子旁邊,然後又從教師的小屋和屋前花園旁邊搖搖晃晃地走過時,有一個抬棺材的人給絆了一下,因為大鳥皮普馬茨依舊令人毛骨悚然地站在教師的屋前花園裡。踉蹌意味著某種情況。踉蹌是先兆。抬棺材的人的踉蹌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幾個村的農民和漁民都向奧爾舍夫斯基教師遞交呈文,而且威脅他說,要向督學遞交一份措辭更加嚴厲的呈文。

  緊接著在星期一,當阿姆澤爾和瓦爾特·馬特恩乘輕便鐵路的火車從城裡回來時,奧爾舍夫斯基老師正在希溫霍爾斯特的浮碼頭等他們。他下身穿燈籠褲,上身穿大方格運動服,頭戴草帽,足登帆布鞋。在輕便火車調軌時,他依靠擺渡工克裡韋的幫助說服這兩個人。他說,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有些家長抱怨,他們打算給督學寫信,在蒂根霍夫就已經聽到了風聲,到處流傳的錯誤看法肯定會起某種作用,更何況還有人分析馬特恩祖母令人惋惜的死亡原因——「一位傑出的夫人!」——這一切都發生在思想開明的二十世紀。可是沒有人,尤其是在這裡,在維斯瓦河這些村子裡,沒有人能夠抗拒這個潮流,事實就是如此。不管稻草人有多美,但它對村裡的居民,尤其是對河中小島村的居民,提出了過高的要求。

  奧爾舍夫斯基老師對他過去的學生愛德華·阿姆澤爾正是這樣說的:「我的孩子,現在你上中學了,向著偉大的世界邁出了很大的一步。從此以後,這個村子對你來說會顯得過於狹小。但願你的勤奮、你身上的藝術天才正如人們所說的天賦那樣在外面重新表現出來。可是在這兒卻應該收場了!你知道,我對你是一番好意。」

  次日,事情在有點不祥的氣氛中進行。阿姆澤爾拆除了他在福爾歇爾特倉庫裡的營地。這意味著馬特恩打開掛鎖,很多很多的幫忙者把花邊製造人的材料——幾個村的人都是這樣稱呼阿姆澤爾的——搬到戶外去,有四個已經開始製作的稻草人,有幾捆椽子和花邊。木棉被撕得粉碎。床褥露出了大葉藻。馬毛從沙發墊子裡鑽了出來。還有頭盔、克拉姆皮茨產的漂亮的男人用拳曲長假髮、氈和草做的絲絨帽、圓頂寬邊氊帽和惠靈頓帽,這些東西是大麯因德爾的蒂德一家捐贈的。所有這些能夠保護頭頂的東西,都經過一個又一個人的手從倉庫的昏暗中挪到了蜜黃色的太陽光下。「花邊製造人!花邊製造人!」阿姆澤爾的木箱裝著可以把上百個愛打扮的女僕打扮得希奇古怪的衣物,又從裡面倒出有褶的衣物、閃光的小金屬片、人造寶石珠、鑲邊、花邊、沙發帶和散發著丁香花氣味的絲流蘇。所有跑來給阿姆澤爾幫忙的人把腳上穿的、手上戴的東西穿了又脫,戴了又脫,把這些東西堆積成山。這些東西有:套衫、短上衣、長褲和雨蛙綠的軍服上裝。一個過路的牛奶場代理人送給阿姆澤爾一件楚阿維軍上衣①和一件李子藍的背心。哈哈!這件女式緊身的胸衣,這件女式緊身的胸衣!兩件都裹在布呂歇爾②的大衣裡面。跳舞狂新娘穿戴著散發出薰花草香味的新娘服飾。人們穿著褲腿的套袋賽跑。襯衫是刺眼的鵝黃色。皮手筒是一個球。小傢伙披著斗篷,斗篷角上有窟窿,沒有領子。這裡有襯領和髭須帶,有織物做的紫羅蘭、蠟做的鬱金香、紙做的玫瑰、射擊比賽獎章、系在狗頸上的稅牌和三色堇,有漂亮的小石子和防蛀銀器。「花邊製造人!花邊製造人!」不管鞋子合適不合適,人們都趕緊穿上或硬塞進雨鞋、舌狀懶人鞋、叢林裡穿的套鞋和系帶子的翻口靴,穿著鳥嘴鞋踏過黃褐色的窗簾。他們不穿鞋子,卻裹上綁腿,從女伯爵、女侯爵甚或女王的窗簾上蹦蹦跳跳地跑過。普魯士的、庫雅維的、自由市的東西堆積如山。在福爾歇爾特倉庫後面的蕁麻叢中是一個多麼盛大的節日啊!「花邊製造人!花邊製造人!」在最上面,在滋生著蛀蟲的破爛兒上面,撐在支豆蔓的杆子上,立著那個激起公憤的東西,那個使孩子驚恐萬分的東西,那個塗上焦油、粘上羽毛的巴力③——大鳥皮普馬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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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楚阿維軍上衣,指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組建的、由本地人組成的殖民部隊成員穿的軍衣。

  ②布呂歇爾(1742~1819),普魯士元帥。

  ③巴力,迦南宗教的神,傳說中的豐產神。正統猶太教把敬奉巴力看做是對耶和華最大的叛逆,把許多天災人禍歸罪於此。


  太陽光差不多是在直射。克裡韋的手用克裡韋的防風打火機把火點燃,火勢迅速蔓延開來。所有的人都往後退了幾步,但又留了下來,希望成為這次大焚燒的見證人。當瓦爾特·馬特恩像往常大驚小怪時那樣發出很大的聲響,試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壓倒劈里啪啦的聲音時,被稱作「花邊製造人」的愛德華·阿姆澤爾就站在那兒。有時候,甚至在興高采烈的焚燒過程中,有人叫他「猶太鬼」時,他卻懶洋洋地把手放在滿是斑點的腿上,熱心地揉著大拇指根部長得豐滿的魚際,眯著小眼睛,看著什麼東西。沒有一股黃綠色的濃煙,沒有一種熔蝕的革具,沒有一個燃燒著的火星和飛蛾的飛舞,強迫他把睜得圓圓的眼睛眯成縫;而是這只在眾目睽睽之下燃燒著的鳥——它的滾滾濃煙降下來,在蕁麻上面爬行——賦予他以靈活的想法和類似的念頭。恰似那個著火燃燒的動物,那個用破爛衣服、焦油和羽毛做成的東西,在飛濺著發出劈里啪啦的響聲,極其生動活潑地做著最後一次飛行試驗,阿姆澤爾在心中和他的日記本上決定,以後他長大了要重新採納皮普馬茨這只鳥的主題思想。他要製作一隻巨鳥,這只鳥不斷燃燒,火星四濺,但卻總也燃燒不盡,而是永遠地、天生就是既可怕又美觀地不斷燃燒,火星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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