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九年已經過去了,事實證明,新教徒肚子裡並沒有懷著魔鬼般的、把一切都吃光的、不讓任何東西出現的小老鼠。恰恰相反,降臨人世的是兒子,剪的是臍帶,而且在施特根的一個好天氣接受了洗禮,而這時,祖母卻一直癱在椅子上,神志清醒地呆在懸吊小屋中。在小屋下面的廚房裡,有一隻鵝放在烤爐裡,它身上的油發出噝噝的聲音。這是那只鵝在大戰的第三個年頭的遭遇。那時候鵝已經非常罕見,所以人們把鵝當做瀕臨滅絕的動物品種。長有胎痣、胸脯平平、頭髮鬈曲的洛爾興·馬特恩,尚未找到男人的洛爾興——因為小保羅已經鑽進地裡,只留下了他的黑狗——應當照料爐子上這只鵝的洛爾興,並沒有呆在廚房,也從來沒有澆烤鵝,耽誤了轉動烤鵝,沒有用咒語為烤鵝消災,卻寧肯同籬笆後面的一排向日葵呆在一起——新來的磨坊工在春天剛給這些向日葵施過鈣肥——先是親切友好然後便憂心忡忡、怒氣衝衝地說了兩句,隨即又十分親熱地同一個人講話,那是一個並未站在籬笆另一邊的人,是一個並未穿著上了油而且仍然嘎嘎作響的靴子從身旁走過的人,是一個穿著一條小馬褲但卻被人稱為保羅或者小保羅的人,是一個帶著淚水汪汪的目光要將從她那兒拿去的東西退還給她的人。但是保羅並沒有歸還,雖然那時辰十分有利——萬籟俱寂,充其量只有嗡嗡聲——以每秒鐘八米的速度刮著的風,有合適的鞋子尺寸,這樣踐踏四腳支架上的風車,使風車以比風還要快的速度沿著一個軌跡轉動,在唯一的雙盤石磨中能夠把米爾克的小麥——正好在磨——磨成米爾克的麵粉。

  儘管磨坊主的兒子在施特根的木頭小禮拜堂內接受洗禮,馬特恩的磨坊卻並未停止轉動。只要有磨面的風,就必須磨面。風磨只知道有風的日子和無風的日子。洛爾興·馬特恩只知道小保羅從身邊走過和站在籬笆邊的日子,只知道沒有任何人從身邊走過、沒有任何人站在籬笆邊的日子。因為磨坊在磨面,所以小保羅從旁邊走過,而且停下步來,佩爾昆在吠叫。在遠處,在拿破崙的白楊樹後面,在福爾歇爾特、米爾克、卡布龍、拜斯特爾、莫姆貝特和克裡韋的農莊後面,在低矮的學校和呂爾曼的小酒店和牛奶場後面,奶牛的哞哞聲此起彼伏。這時,洛爾興友好地念著「小保羅」,多次念著「小保羅」,而這時,沒有給爐子裡的烤鵝澆水,沒有給它念消災的咒語,從來沒有轉動它,它變得越來越鬆脆,越來越鮮美。「就把它再還給我吧,現在不是那樣了,現在我沒有你了。就把它再還給我吧,我現在很需要它。現在就給吧,你現在不,你不想把它交給我……」

  沒有任何人歸還一點東西。小狗佩爾昆轉動著脖子上的頭,輕聲哀鳴著,目送著那個離去的人。在奶牛當中,牛奶增多了。四翼風車用它的尾巴安坐在四腳支架上,磨著面。向日葵在相互誦讀著向日葵的祈禱文。風在輕聲哼唱。爐子裡的烤鵝起初是慢慢地,隨後便非常迅速地發出異常強烈的焦味,使得廚房上面懸吊小屋裡的馬特恩祖母飛快地轉動著眼珠,其速度比風車上的葉片還要快。當人們在施特根離開那個接受洗禮的小禮堂時,當懸吊小屋裡那只手掌大的烏龜從木地板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時,她由於竄進懸吊小屋來的那股燒焦的鵝的焦臭味,開始在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的屋子裡嘰裡咕嚕,喘著氣。起初,她通過鼻孔把所有的祖母鼻子裡都有的那種界毛呼出來。但是,當難聞的臭味在一閃一閃的亮光下彌漫整個小屋,讓烏龜猶豫起來,讓生菜葉乾枯之時,呼出來的再也不是鼻毛,而是恐懼了。老祖母鬱積九年的怨恨猛然發洩出來,老祖母的火車頭髮起怒來了。這是維蘇威火山和埃特納火山,是地獄裡備受喜愛的元素。烈火使被激怒的祖母抽搐,它像火龍一樣形成明暗的強烈對比,在相互交替的閃光中,在九年之後,它試圖再使她恢復單調乏味的格格咬牙聲。她獲得了成功;她殘留的最後幾顆牙齒已被燒焦的味道弄得麻木,在從左到右地咬著。終於,喀嚓聲和啪嚓聲融入了火龍的喘氣聲、蒸汽的放氣聲、火山的噴火聲和格格的咬牙聲。那把椴木椅——這把椅子在拿破崙時代之前就已添置,除了要打掃衛生時那短暫的間歇之外,它承載著老祖母達九年之久——認為自己已經毫無指望,於是便在一種東西把烏龜從木地板上拋起來又摔翻在地那一瞬間,「喀嚓」一聲垮了。與此同時,爐子上有好幾塊瓷磚呈網狀斷裂開來。在下面,烤鵝在爆裂,讓塞在它體內的東西都流了出來。這把椅子碎成了粉末狀的木頭面,比馬特恩家的風磨碾的麵粉還要細。馬特恩祖母的身影被雲霧纏繞著,猶如富麗堂皇、光輝燦爛的昔日紀念碑,只不過是遮上了一層面紗。她肯定沒有遭到椅子那樣的命運,但卻變成了老祖母式的灰塵。在那兒,在乾枯的生菜葉上、仰著的烏龜上、家具上和地板上沉積的東西,都只不過是椴木的粉塵罷了。她這位可怕的人物並沒有坐下,而是站著,把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像觸了電似的——這時,由於四翼風車的葉片相互交替,使她變得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挺直腰板,站在灰塵和腐臭之中,從左到右,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而且由於咬得格格直響的緣故,邁出了第一步:她從耀眼的光亮中走進暗處,從暗處走進亮處,從亮處走進暗處,邁過差不多已經奄奄一息的烏龜——烏龜的肚子呈硫磺色,很漂亮——在癱坐九年之後,目標明確地邁開了步子。她沒有在生菜葉上面滑倒。她踢開了懸吊小屋的房門。一個祖母的化身腳穿氈鞋,順著狹窄陡峭的木樓梯往下走,走到廚房去。她現在站在地面磚和鋸末上面,把兩手放在一個貨架裡,試圖以老祖母的烹好絕招搶救這只燒焦的烤鵝。她把燒焦的地方刮掉,擦乾淨,把烤鵝翻動一下,確實也搶救了一部分烤鵝。然而,當祖母在搶救烤鵝時,尼克爾斯瓦爾德每一個有耳朵的人都聽見,她粗聲大氣,從養精蓄銳的喉嚨裡發出極其清晰的喊叫聲:「壞蛋,你這個壞蛋!你這個壞蛋,到底在哪兒!洛爾興,你這個壞蛋。我要揍你,你這個壞蛋。該死的壞蛋!壞蛋,你這個壞蛋!」

  這時,她已經拿著硬質烹任木勺從發出焦臭味的廚房走出來,到了發出嗡嗡聲的菜園子中間,把風車扔到了背後。她從左邊踏進草莓地,從右邊踏進花椰菜地,並未停留在醋栗叢中。她這是好多年來第一次又到了蠶豆苗兒之間,但緊接著又到了後面,來到向日葵叢中,把木勺高高舉起,從右邊繞了一個大大的弧形,得到每個動作都有規律的四翼風車葉片的支持,向著可憐的洛爾興也向著向日葵狠狠揍去,只是沒有揍佩爾昆,因為它哀鳴著竄進蠶豆苗之間跑掉了。

  儘管挨了揍,儘管根本就沒有小保羅,可憐的洛爾興卻仍然朝著他的方向啜泣:「快來救我吧,小保羅,快來救我吧,小保羅……」可是,她得到的只是木勺的毆打和祖母肆無忌憚的咒駡:「壞蛋,你,你這個壞蛋!你,你這個該死的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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