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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維特》:狂飆突進運動的一顆碩果

  韓耀成

  1774年萊比錫秋季博覽會開幕時,《少年維特的煩惱》(以下簡稱《維特》)面世了,它像一塊巨石扔進當時一潭死水似的沉寂的社會,激起層層波瀾。一代人的心翻騰了,千千萬萬人的心裡燃起熾烈的熱情,整個德國都為這位才智橫溢、憤世嫉俗的小說主人公——維特的悲劇命運流著同情的淚水。一時間,身穿藍燕尾服、黃背心,腳蹬長統靴的「維特裝」成了當時青年男子的時尚,年輕女子則愛穿綠蒂的服式,尤其是她與維特初次見面時的服式:白上衣,袖口和胸襟上系著粉紅色的蝴蝶結。在許多花園裡,浪漫的人們為維特豎立了小紀念碑,攀緣植物盤繞在維特式的骨灰甕上,社會上甚至出現了維特式的自殺。許多人,尤其是婦女,對小說中美妙的愛情描寫大為讚歎,更多的人則滿懷希望地看到,陰霾即將被驅散,太陽就要升起。也有些人憂心忡忡,認為這種狂熱的激情將導致道德淪喪,因而怒不可遏,對《維特》大加撻伐,可是他們未能遏制維特的影響。「維特熱」席捲整個德國,並越過國界蔓延到歐洲,乃至遙遠的東方古國——中國。《維特》的作者約翰·沃爾夫岡·歌德的名字也家喻戶曉,奠定了他一生的殊榮,甚至在他寫出一生巨著《浮士德》,成了文學領域裡「真正的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人們還稱他為《維特》的作者。

  一、詩與真

  書信體小說《維特》既是青年歌德所處的時代、社會的產兒,也是他青年時代生活的結晶。歌德善於把那些使他「喜歡或懊惱」或使他「心動的事情轉化為形象,轉化為詩」,從而糾正自己對外界事物的觀念,清算自己的過去,使內心得到寧靜。維特的命運同歌德的生活有許多相似之處,歌德把他的許多經歷化成了詩,但小說並不是作者的自傳,歌德曾聲稱,他所有的作品「只是巨篇自白中的片斷」。我們瞭解了這個「片斷」,瞭解了《維特》中融進的歌德自己的那些經歷,對於理解這部小說的構思、產生,認識作品的基本傾向和內涵是大有裨益的。

  約翰·沃爾夫岡·歌德(1749—1832)生於美因河畔法蘭克福一個富裕的市民家庭。1765年歌德到萊比錫大學學習法律,三年後因病輟學。1770年4月到斯特拉斯堡繼續他的學業。這座城市哥特式大教堂完美的建築藝術給他的心靈以震撼,城郊美麗的風景令他陶醉。與赫爾德的結識對歌德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赫爾德激發了歌德對民歌、荷馬、品達、莪相以及哥爾德斯密斯等英國作家的興趣,尤其是點燃了他對莎士比亞的熱情,赫爾德體現狂飆精神的美學見解也對歌德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歌德與塞森海姆鄉村牧師布裡昂的女兒弗麗德莉克的愛情,激發他寫出了《歡迎與離別》、《五月之歌》、《野地上的小玫瑰》等膾炙人口的名篇。他與斯特拉斯堡法國舞蹈教師的兩位女兒盧琴黛(《維特》中易名為萊奧諾蕾)及其妹妹埃米莉婭的感情糾葛,又在詩人心中留下一片漣漪。姐姐傾心于歌德,而詩人卻更鍾情於已經訂了婚的妹妹,因而引起姐姐對妹妹的醋意。歌德在《維特》開篇第一封信裡,就把這段戀情化作了「詩」,半是辯解、半是自責地記述道:

  命運偏偏安排我捲入一些感情糾葛之中,不正是為了使我這顆心惶惶終日嗎?可憐的萊奧諾蕾!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過錯呀。她妹妹獨特的魅力令我賞心愜意,而她那可憐的心兒卻對我萌生了戀情,這能怨我嗎?不過,我就完全沒有責任嗎?難道我沒有培育她的感情?

  1771年歌德獲法學博士學位,回到故鄉,被聘為法蘭克福陪審法庭的律師。翌年他參加了達姆施塔特的一個感傷主義的文學社團,常常一起聚會。《維特》中所流露的感傷情緒,正是當時社會思潮的真實寫照。1772年5月,歌德按照父親的意願到韋茨拉爾的帝國高等法院實習。當時德國各邦國都在這裡設有公使館,歌德結交了一批公使館的年輕官員,如凱斯特納、耶魯撒冷等。他還常到風景秀麗的城郊村莊加本海姆(《維特》中改為瓦爾海姆)去漫遊。一次歌德去參加鄉村舞會,認識了韋茨拉爾德意志騎士團的法官布甫的女兒夏綠蒂,並對這位風姿綽約、純樸端莊的姑娘一見鍾情。但是她已同凱斯特納訂了婚。關於歌德同綠蒂的相識,凱斯特納的遺稿中有一封給友人的信的底稿,給我們留下了詳細記載:

  ……

  1772年6月9日,歌德碰巧參加一個鄉村舞會,我的未婚妻和我也去參加了。我因有事,是後來才去的。所以我的未婚妻就和其他同伴一起坐車先去了。歌德博士也在馬車上,他是在車裡才同綠蒂相識的……他並不知道,她已訂婚……那天他很開心——他有時如此,有時則很憂鬱——,綠蒂完全佔據了他的心,尤其是因為她自己毫沒在意,完全沉浸於歡樂之中。不消說,歌德第二天就去看望綠蒂,問她參加了舞會身體怎麼樣。昨天他已經知道,她是位樂天的姑娘,愛跳舞,愛玩純真的遊戲,現在他又瞭解了她更擅長的另一面——料理家務的本領……

  《維特》中描寫維特與綠蒂一起坐馬去參加鄉村舞會的情節,與凱斯特納信中所述大致上是吻合的,並非完全虛構,只不過歌德把生活化成小說的時候在細節上作了稍許改動,如小說中維特是到綠蒂家的獵莊上去接她的,綠蒂的未婚夫阿爾貝特出差在外,未參加這次舞會等等。這一時期凱斯特納的日記和書信中對歌德的情況有著極為詳細的記載,是研究《維特》和《維特》時期的歌德的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不久,綠蒂就告訴歌德,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可能越出友誼的範圍。她對歌德的態度恰如其分,不讓歌德對她萌生非分之想。為了擺脫無望的愛情的痛苦,歌德於9月11日不辭而別,返回法蘭克福。凱斯特納9月10日的日記讓我們瞭解到歌德臨行前一天的真實情況:

  歌德在花園裡同我共進午餐。我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晚上歌德來德意志館(綠蒂的家,在《維特》中歌德把綠蒂的家改成了「獵莊」——筆者)。他、綠蒂和我作了一次很奇怪的談話,談生命結束以後的情況,談到去世和重逢等等,這個話題不是他,而是綠蒂提起的。我們互相約定,我們中誰先死,如果可能,他就應把那邊的生活情況告訴活著的人。歌德的情緒十分沮喪,因為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維特》中維特也懷著酸楚、淒涼和憂傷的心情在信中寫了離別前的那次類似的談話。

  歸途中,歌德順道到女作家索菲·馮·拉洛歇伯爵夫人在埃倫布賴特施泰因的鄉村別墅小住。伯爵夫人的女兒瑪克西米莉安娜又使他萌生了新的情愫。這位姑娘的一雙烏黑的眸子一直深深地印在詩人心裡,直到他生命的晚年。

  回到法蘭克福以後,舊情未了,一連串新的刺激又灼傷了詩人的心:他親愛的妹妹出嫁了,隨丈夫去了巴登的埃門丁根;瑪克西米莉安娜成了富商彼得·勃倫塔諾的妻子;綠蒂和凱斯特納的婚禮也沒有如約通知歌德;韋茨拉爾公使館的秘書卡爾·威廉·耶魯撒冷因單戀友人之妻而自殺的噩耗更讓他心碎,也使他「找到了《維特》的情節」。歌德自己記述了他構思和創作《維特》時的內部和外部氛圍:在內心方面,我想擺脫一切陌生的傾向和思想,對外界則以愛的態度來觀察一切事物,自人類以至可以理解的下級的東西,任其各顯神通。由此便發生與自然界的各個對象的不可思議的親密關係與自然全體的默契和共鳴,因此外界每發生一種變動,無論是住所地方的遷換也好,時日季節的流轉也好,或任何一種的推移也好,都觸動到我的心的最深處。詩人的眼更添上畫家的眼,美麗的鄉村風景又有宜人的小河點綴其間,加深我的獨處之癖,以及使我更得以冷靜地從各方面玩味和考察我周圍的事物。

  生活的體驗和創作衝動都有了,一切條件皆已具備,現在歌德要通過文字來傾吐自己的痛苦、感受和對使人窒息的社會的憤懣:

  與友人的妻子不幸的戀愛而導致的耶魯撒冷之死,把我突然從夢中撼醒。我不只靜觀冥想,我與他共同的遭遇是什麼,而且把現在恰好碰到的使我熱情沸騰、焦灼不安的同樣的事加以觀察,因此,我禁不住把正要動筆來寫的作品灌上熾烈的熱情,以至詩的情景與實際的情景的差別絲毫不能分辨出來。

  於是,歌德閉門謝客,集中精力,奮筆疾書,不用寫作提綱,只用四個星期的時間,《維特》就一氣呵成。

  確如歌德所說,《維特》中的許多情節真假難辨,這樣的例子隨處都是,如同小說中一樣,夏綠蒂在母親去世後也擔負起操持家務和照看弟妹的任務;歌德23歲生日(1772年8月28日)那天綠蒂和凱斯特納送給他的禮物真是粉紅色的蝴蝶結和荷馬詩集,只是小說中把時間改成1771年;同小說中的情節相似,歌德在加本海姆確實認識一位長得相當標緻的女人,並常常接濟她的三個孩子;耶魯撒冷自殺前也是假託外出旅行,讓僕人向凱斯特納借的手槍,如同小說中維特遣僕人向阿爾貝特借槍一樣……歌德自己、夏綠蒂、凱斯特納、耶魯撒冷、瑪克西米莉安娜等人都是小說中人物的原型,只是有時稍作改動而已,如以藍眼睛的夏綠蒂為原型塑造出來的綠蒂換上了瑪克西米莉安娜的烏黑的眸子,以瑪克西米莉安娜為原型刻畫的馮·B小姐則換了夏綠蒂的藍眼睛。對於歌德把現實化為詩這一點,凱斯特納也看得很清楚:

  在《維特》的上篇,維特就是歌德自己。在綠蒂和阿爾貝特身上,他借用了我們——我妻子和我的一些特點,但是作了一些改動;另外一些人物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為了下篇,為了給維特的死作鋪墊,他在上篇中虛構了一些東西加了進去,比如說綠蒂既沒有同歌德,也沒有同任何人有過像小說裡所描寫的那種相當親密的關係。由於許多次要情景太逼真、太熟悉了,人家必然會往我們身上去想,為此我們對他很惱火……此外,在維特身上有歌德自己的許多性格和思維方式。綠蒂的肖像總體上是我妻子的形象。阿爾貝特要是寫得稍為熱情一點就好了……下篇跟我們毫不相干。那裡的維特是青年耶魯撒冷,阿爾貝特是普法爾茨公使館的秘書,綠蒂是這位秘書的夫人……小說中的人物對這三個人來說絕大部分是虛構的……耶魯撒冷確實給我寫過那張小說中提到的便條,出於禮貌,我未加考慮就把手槍借給了他……關於耶魯撒冷的故事我覺得很奇怪,所以就盡可能加以詳細瞭解,並設法記了下來,寄給了法蘭克福的歌德;後來歌德在《維特》中用了這份材料,並隨心所欲地加了些東西進去……歌德這樣做絕非出於惡意;他對同我夫人和我的關係非常珍視……

  由此可見,歌德在塑造《維特》中的人物形象時,並沒有照搬自己的生活經歷,而是採取了典型化的手法,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人覺得「詩」也是「真」,「真」也是「詩」。這正是歌德高明之處,他深諳藝術創作之道。生活的素材一旦演繹成小說,就包容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和審美情趣,並賦予了它時代的精神,作品也就比生活更高了。因此,《維特》不是歌德的自傳,維特不等於歌德,也不等於歌德加耶魯撒冷。維特、綠蒂等人物形象已經成為文學畫廊中不朽的肖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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