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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泄秘者?(5)


  現在用不著再顧及整個生活環境、家庭關係、社會習俗和禮節了;他兩眼直視前方,從尤麗婭手心抽出手來,急速沖出了大門,他的動作太快,在場的人沒有注意他的出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突然到外面的。

  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向前走著,躲避著別人的目光,一直走到花園高處的大廳。一到門口,他的雙膝就不聽使喚了,他沖進去,絕望地一頭栽倒在大鏡子下的沙發上。在這些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當中,唯獨他心潮起伏,慌亂不安。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展開了搏鬥,這正是難以忍受的可怕時刻。

  他這樣躺了一陣子,臉緊緊貼著坐墊,璐琴德的手昨天就是放在這個坐墊上的。他完全陷入了痛苦之中,根本沒有聽見走近來的腳步聲,只感到什麼東西觸了他一下。他霍然坐起,看見璐琴德正站在他身邊。

  他猜想她是別人打發來叫他回去的,她的使命無非是以姐姐般的柔情蜜語勸他回到聚會上去,接受違心的命運。想到這裡,他高聲說:「您不該受他們派遣來,璐琴德,因為正是您把我從那兒趕出來的,我不回去!如果您還有一點同情心,就給我一個機會,為我創造一個逃跑的機會和條件。為了向您證明您是無法把我拉回去的,我給您一把鑰匙,讓您打開我的心靈,看看我這樣行事的秘密原因;您也好,別人也好,肯定都以為我是精神錯亂。請您聽聽我的誓言吧,這誓言我早在心中暗暗發過,現在要原原本本地大聲說出來:我只願意跟您一起生活,跟您共度青春,共享年華,我永遠以忠誠的愛慕之心與您白頭借老。我是個最不幸的人,就是離開您了,但我現在的誓言就像在聖壇前發出的誓言一樣,是堅不可摧的。」

  儘管璐琴德緊挨著站在他前面,他還是做了一個要溜走的動作,但她溫柔地把他摟到了懷裡。「您要做什麼!」他大聲說。「路齊多爾!」她喊道,「不要把自己想像得這麼可憐!您是我的,我是您的;我現在擁抱著您,您不要遲疑了,也擁抱我吧。您父親對一切都表示滿意了,安東尼娶我妹妹。」他驚訝地推推她,向後縮縮身子。「這是真的?」璐琴德微笑著點頭。他從她的雙臂裡脫出身來。「讓我再遠遠地看看,離我這麼近的對我這麼親密的究竟是誰。」他抓起她的雙手,兩隻眼睛對著兩隻眼睛,「璐琴德,您是我的?」「那還用說,」她答道,最誠實的眼睛裡含著最甜蜜的淚水。他把璐琴德摟在懷裡,把頭倒在她的頭後面,就像一個水上遇難者緊靠岸邊懸崖一樣;大地依然在他腳下震顫。再睜開眼睛時,他驚訝的目光落在那面大鏡子裡,他看到她在自己懷裡,自己也被她摟抱著。他垂下眼睛,又朝鏡子裡看了一眼。這種感覺終生難忘。他在鏡中也看到湖光山色,這些景色昨天還是那麼可惡,那麼不祥,現在它比任何時候都秀麗,比任何時候都宜人。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背景下,緊緊擁抱著!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我們並不孤立。」璐琴德說。他還沒有完全從驚訝中擺脫出來,就看見來了很多花團錦簇的女孩和男孩,手捧花環堵住了大門。「一切完全變了樣,」璐琴德大聲說,「你瞧,安排得多麼好,多麼熱鬧!」遠處傳來歡快的進行曲,一大群人從寬廣的街道興高采烈地走過來。他猶豫不決,不敢迎上前去,好像沒有璐琴德拉著他的手,他的雙腳就不聽使喚似地;現在,璐琴德站在他身旁,他們等待著與親友重新會面的莊嚴時刻,準備對家人的寬恕表示感謝。

  但任性的諸神做出另外的決定:從對面傳來的喜氣洋洋的郵車號角聲,突然打亂了全盤莊重的安排。「誰來了?」璐琴德問。路齊多爾見來的是一個陌生人,不禁打了個寒噤,那輛馬車好像也從未見過。那是一輛新的,簡直可以說是嶄新的雙座輕便旅行馬車!馬車一直駛到大廳門口,但並沒有人從車裡出來;車是空的,一個男孩爬進車裡熟練地用手擰了幾下,把車篷推了回去,在所有走過來的客人眼裡,這低矮的篷車真是一個良好的愉快的兜風工具。安東尼搶在擁擠過來的人群前頭,把尤麗婭領到車邊。「您來試試,」他說,「看這輛小馬車合不合您的心意,您將跟我一起坐這輛車沿最好的道路周遊世界;我不會把您帶到別的道路上去,必要時,我們會同心協力想辦法。翻山時我們騎馬,人家把車運過去。」

  「您真太好了!」尤麗婭說。那男孩走過來,以魔術師的手法向他們展示這輛車的種種舒適輕便的優點。

  「在地上我不能感謝您。」尤麗婭提高聲音說,「只有從這小小的、運動的天空,從您把我托進去的雲層裡,我才能向您表示衷心的謝意。」說話間,她已經跳上車,從車裡朝他親昵地瞥了一眼,用手給了他一個飛吻。「您現在別進來,我要請另一個人陪我試車,他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她喊了一聲路齊多爾;路齊多爾正在跟父親和未來的岳父面面相觀,無聲地進行交談,自然樂意被叫進這輛輕便馬車,因為他迫切需要離開片刻時間,稍微散散心。他坐在她身邊,她高聲告訴馬夫怎麼走。他們向遠方飛馳,淹沒在揚起的塵土裡,從觀望者們的視野裡消失。

  尤麗婭把身子往角落裡挪了挪,坐得穩一些,舒服一些。

  「請您背靠那個角落,姐夫先生,這樣咱們才能舒服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路齊多爾:「您看得出我的迷惘,我的狼狽相。我還是覺得好像在夢中,請您幫我脫離夢境吧。」

  尤麗婭:「您看看那些可愛的農民,他們是那麼親熱地向我們致意。您在這兒恐怕還沒有到過山村。那裡,所有人都富裕,大家對我都很友好。也沒有一個特別富的人,因為沒有人發善心,為他們做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我們行駛的這條平坦的路,是我父親出錢修的,這個莊園也是他捐助建成的。」

  路齊多爾:「這個我相信,也同意。但這些話怎麼能消除我內心的混亂?」

  尤麗婭:「不要急嘛。我想讓您看一看世界的富饒和壯麗。現在我們在山上!與高山相比,這片平地顯得多麼開闊!所有村莊都非常感謝父親,當然也感謝母親和女兒們。那後面的小鎮才是地界。」

  路齊多爾:「我發現您的脾氣很怪。您好像偏偏不說您想說的話。」

  尤麗婭:「您朝左下邊看,那兒的一切都那麼美!高大菩提樹旁邊的教堂、村後楊樹下面的鄉公所。還有我們前面的花園和那個公園。」

  車夫更起勁地趕著馬車。

  尤麗婭:「山上的那個大廳,您是熟悉的。從這兒望過去,從那兒望過來,風景一樣美。我們就在這棵樹下停車;現在我們的形象恰好反映在上面的那面大鏡子裡,他們在那裡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們,我們自己卻不能看清自己。往前走吧!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久前有那麼一對男女就是在那兒清清楚楚地反映在那面大鏡子裡,雙方對他們的親密關係都感到很滿意哩。」

  路齊多爾惆悵滿懷,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們默默地乘車行駛了一程。車速很快。「從這兒開始,」尤麗婭說,「就是難走的路了,但願您什麼時候也在這兒做件好事。下山前您再朝下邊看看:媽媽的那棵山毛櫸的枝頭比所有的樹都高。你把車向前趕,」接著她對車夫說,「趕過這條難走的路。我們徒步抄小路穿過山谷,我們會比你先到那邊的。」下車時,她提高嗓門說:「您可得承認,那個永遠流浪的猶太人,那個永不停息的安東尼·賴澤爾,也懂得為自己和同伴安排舒舒服服的遠遊,這是一輛挺漂亮挺舒適的車子。」

  她已經沿山坡跑了下去;路齊多爾心事重重地尾隨於後,發現她坐在一個完好的長凳上,那是以前璐琴德坐過的。尤麗婭請他坐在自己身旁。

  尤麗婭:「現在我們坐在這裡,彼此毫不相干。本來就該這樣。小水銀珠與您根本不相配。您不能愛這樣一個造物,您覺得它可恨。」

  路齊多爾越來越驚訝。

  尤麗婭:「您愛的當然是璐琴德!她是十全十美的典型,可愛的妹妹自然要是被宰掉的了!我看得出,您已經忍不住要問,是誰跟我們講得這麼詳細。」路齊多爾:「背後肯定有告密者。」

  尤麗婭:「說得對!一個告密者已經牽涉進去了。」

  路齊多爾:「請說出他的名字。」

  尤麗婭:「這個人馬上就會被揭露出來,他就是您自己!您有一個習慣,我說不清是好是壞,就是您總喜歡自言自語;我願意以全家人的名義向您承認,我們輪番偷聽過您的話。」

  路齊多爾(跳了起來):「竟然用這種方式讓外來人上圈套,原來你們就是這樣殷勤好客!」

  尤麗婭:「決不是圈套。我們原來並沒有想到要竊聽您和任何別的客人的話。您知道,您的床是放在牆拐角,隔壁牆也是一個拐角,通常用來當儲藏室。幾天以前,我們讓我們的老人到那兒過夜,因為他的隱居室太偏僻,我們對他不放心。頭一天晚上,您就在那篇情緒激昂的獨白中說了些蠢話,老人第二天早晨就把獨白的內容詳細地講給我們聽了。」

  路齊多爾不想打斷她的話,拔腿就走。

  尤麗婭(站起來跟著他):「解釋這些,對我們又有什麼用!不瞞您說,即使當初您不討厭我,等待我的命運也會根本不合我的心意。做行政官員的夫人,多麼可怕!嫁給一個剛直不阿、精明強幹的官員,這個官員本應為人們主持公道,可是他在公正的法律面前卻不能主持公道,無論對上層還是對下層。最糟糕的是,對他自己也做不到這點!我知道,由於父親的正直廉潔和堅忍不拔,我母親不知受了多少磨難。後來,可惜是在母親逝世之後,他的性情才變溫和些,好像是找到了人情味,跟它和解了,而此前他一直是徒勞地跟它鬥爭的。」

  路齊多爾(停住腳步,對所發生的怪事很不滿意,對這種輕率態度很氣憤):「這種玩笑開一個晚上還說得過去,但不管白天黑夜都這樣不光彩地愚弄一個落落大方的客人,就是不可饒恕的了。」

  尤麗婭:「我們大家都有過錯,我們大家都偷聽過您的獨白,但要懲罰的只應是我一個人。」

  路齊多爾:「所有人都偷聽過!那就更不可饒恕了!你們夜裡施詭計捉弄我,既然自己也覺得羞愧,覺得不能容忍,那麼白天你們看著我,怎麼還拿我開心呢?我現在看清了,你們白天的活動是預謀,是為了更牢靠地把我掌握在你們手中。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家庭!您父親的公正的愛,跑到哪裡去了?還有璐琴德!」

  尤麗婭:「還有璐琴德!這是什麼口氣!您不就是想說,您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嗎?您把璐琴德想得太壞了,把她降到我們大家這個水平上了。」

  路齊多爾:「我對璐琴德很不理解。」

  尤麗婭:「您是想說,這樣一個純潔高尚的靈魂,這樣一個安穩溫順的少女,這樣一個女性的模範,良知和善意的化身,也與一群輕浮的人,一個愛惡作劇的妹妹、一個沒有教養的弟弟,還有一些神秘莫測的人物串通一氣,這是不可理解的。」

  路齊多爾:「是的,這是不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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