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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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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嗤著鼻子輕輕一笑,這麼說: 「你不必管這種事。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過呀。你年紀小,你還早呢……」不過有一次,我卻得到了更明確的使我難忘的回答:「你當女人不知道我在騙她嗎?」他這麼說著,眨巴著眼,咳嗽了一聲。「她知——道的。她自己願意受騙。這種事,誰都說謊騙人。這就是這樣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裡真有什麼愛,只不過玩玩罷了。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臉的事情。往後你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可是必須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須在黑暗地方,在柴棚裡,是呀。正因為這個,才給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為幹了這種事,所以咱們大家都是不幸的……」他說得那麼好,那麼憂傷,而且帶著懺悔的樣子。因此我對於他的羅曼史,也就稍微妥協了一點,我對他比對葉爾莫欣更加友愛。我憎惡葉爾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他,激怒他,他常常滿院子追我,想報復,可是,他是個笨蛋,很少得逞。 「這種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羅夫說。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為了幹這種事兒才不幸的。不錯,我確曾見過人們的不幸,但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我常常在談愛情的男女們眼中,看見一種奇異的表情,感覺到一種戀愛著的人們所特有的溫柔,瞧著這種心的凱旋,常常覺得非常舒服。 但我記得,生活到底是變得更加枯燥而殘酷了。我覺得它好象是照著我一天天所見的那種形式和關係,凝結住了。而且,我沒有想到在目前的現實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現的東西以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東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們給我談了一件事,這使我非常不安。 這院子裡住著一個在城裡一家高等服裝店做工的裁縫。 他很沉默,很和氣,不是俄羅斯人。他的妻子長得很嬌小,沒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兒讀書。住在這樣吵鬧的、滿是酒徒的院子裡,這兩人毫不引人注目,沒聲沒響過著日子。他們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別人家去串門,只是節日的時候到戲院去看看戲。 丈夫一早出去幹活,晚上很遲回來。妻子跟一個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兩次圖書館。我時常望見她搖著身體,跟一個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著。她跟女學生似的抱著一捆用皮帶束著的書,小小的手上戴著手套,顯得樸實、快活、整潔、英爽的樣子。她長著一張鳥兒一樣的臉,閃動著一雙敏捷的眼睛,全身裝束美麗,好似擺在梳粧檯上的瓷人兒。據兵士說,她右邊少一條肋骨,所以走起路來身體搖得那麼奇怪。但是在我看來,這倒反而顯得好看,使她跟這院子裡其他的太太們——那些軍官太太,可以馬上區別出來。 那些太太們,儘管她們服裝鮮豔,聲音宏大,穿著臀部高聳的時裝,但總顯得陳舊,簡直像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間裡,跟其他許多無用的廢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記了。 院子裡的人都說這位嬌小的裁縫的妻子有神經玻據說她因為書念得太多,腦子有了一點毛病,不會管理家務。上市場買東西,吩咐廚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廚娘也不是俄羅斯人,個子很高、面孔陰沉,一隻紅紅的老是濕漉漉的眼睛,另外一隻只是一條細細的淡紅色的縫。可是太太自己——人們這樣談著女主人——連牛肉做的和豬肉做的菜也分辨不出來:有一次去買茴香,卻買來了白辣根。你想想看,這可多麼嚇人哪。 他們三個人,在這座房子裡,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進了這個大養雞場的一個雞欄裡,又使人聯想到幾隻白頭翁因為怕冷從氣窗口鑽進了一家又悶又髒的住宅。忽然,勤務兵們告訴我,那些軍官老爺想出了欺侮這位小裁縫的妻子的狠毒把戲……他們幾乎每天,今天這個,明天那個輪流寫條子給她,向她表白愛情,訴說自己的痛苦,稱讚她的美麗。她寫回信給他們,要他們別去打擾她,並且說引起他們傷心很對不起,她求上帝幫助他們不要再想念她。拿到回信以後,軍官們圍在一塊兒高聲朗誦,把女的說笑了一頓,然後大家又用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再給她寫信。 勤務兵們一邊把這事講給我聽,一邊笑駡著裁縫的妻子。 「倒黴的傻婆娘,瘸腿娘兒們,」葉爾莫欣粗聲地說。西多羅夫低聲附和著:「每個女人都喜歡人家去騙她,她心裡什麼都知道……」我不信裁縫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話她,因此我馬上決定跑去告訴她,等她家廚娘去地下室的時候,我從後樓梯跑進這嬌小女人的屋子裡。我先走進廚房,廚房裡一個人也沒有,又走進了起居室。裁縫的妻子坐在桌子邊,一手端著一隻笨重的鍍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開的書。她吃了一驚,把書按在胸頭上,輕輕叫喊:「這是誰呀?奧古斯塔。你是誰呀?」 我準備她會拿茶杯或書砸我,就很快地不連貫地說了。她穿一件下擺綴著絲絨邊,領子和袖口釘著花邊的天藍色的室內服,坐在一張大的莓紅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頭髮捲曲地披到兩肩,象一位天國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睜睜凝望著我,開頭有點氣憤,後來露出了驚異的微笑。 我把所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失去了勇氣,回身向門口走,她開口叫了一聲:「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進託盤裡,把書放在桌上,然後合疊兩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說:「你是個多麼奇怪的孩子……過來。」 我很小心地走過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頭撫摩著問:「沒有誰叫你來告訴我這個嗎?啊?那好,我看得出來,我相信,是你自己來的……」她放開我的手,合上眼睛,低聲慢慢說:「原來那些下流的兵在議論這個。」 「你幹嗎不從這房子裡搬走,」我認真地勸告她。 」為什麼?」 「他們會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來,接著問: 「你上過學沒有?喜歡看書嗎?」 「沒有工夫看書。」 「只要你喜歡,總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謝謝你。」 她把捏著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裡邊是一個銀幣。收下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我覺得難為情,但又不敢拒絕她。我走的時候,就把它放在樓梯扶手的柱頂上。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種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湧現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幾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歡樂中,想著那間寬敞的屋子,和住在這屋子裡的跟天使一般的,穿著天藍色便服的裁縫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豔奪目的金色的絨氈,鋪在她的腳下,冬天的白晝射進銀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邊取暖。 我想再見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書,會怎麼樣呢? 我就這麼辦了,而且又見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樣拿著書。但她的頰上,捆著一條棕紅色頭巾,一隻眼有點腫。當她拿一本黑封面的書給我時,嘴裡含混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我拿了書,鬱悶地走了。書裡有雜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氣味。我把這書用清潔的內衣和紙包著,藏在閣樓上,害怕被主人們拿去弄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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