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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我立刻想到:這個人因為打牌,就被鋸掉了手,他們在把我弄死之前,會怎樣折磨我呢?

  我的兩隻手痛得跟火燒一樣,好象有誰在抽我手上的骨頭。我又害怕,又痛,我輕輕地哭起來。我把眼睛閉住,不讓人家看見眼淚,但淚水從眼角裡滲出來,流過太陽穴,滴在耳朵裡。

  夜來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裡,一分鐘一分鐘地靜寂下來。只聽到角落裡有人在嘟噥著說:

  「不會有什麼結果,男的是廢物,女的也是廢物……」

  我想給外祖母寫信,請她趕快來,趁我還沒有死,把我從醫院偷出去。可是我沒有紙,兩隻手又不能動,不能寫信。我試一試,能不能從這裡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靜了,仿佛永遠不會再天亮。我把兩條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經走到門口了,門半開著。在走廊裡,燈光下一張有靠背的長木倚上,現出一個灰白色的刺蝟似的腦袋,噴著煙,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著我,我來不及躲閃了。

  「誰在溜達,到這邊來!」

  嗓音很輕,毫不駭人。我便走過去,瞧見了一張滿腮鬍子的圓臉——滿頭的毛髮長一些,亂蓬蓬地直豎著,發出銀色的光亮。他的腰帶上掛著一串鑰匙。要是他的鬍子跟頭發再長一點,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樣了。

  「這是燙壞了手的嗎?你幹嗎半夜裡起來溜達,這合哪條規定呀?」

  他把煙噴到我的胸脯和臉上,用一隻熱呼呼的手摟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邊。

  「害怕嗎?」「害怕!」

  「到這兒來的人,開頭都害怕。可是沒有什麼可害怕的,特別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讓誰受委屈……你想吸煙嗎?噢,不吸。你還年輕。再過兩三年……你的爸爸媽媽呢?沒有爸媽啦!唔,沒有也不要緊,沒有爸媽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別膽怯!明白嗎?」

  我好久沒有遇見用這樣隨便、親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說話的人了。聽了這些話,我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他把我送回床上時,我請求他:

  「跟我坐一會兒吧!」

  「行,」他答應了。

  「你是幹什麼的?」

  「我?當兵的,一個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過仗,可是——不打行嗎?兵就是打仗的。我打過匈牙利人,打過契爾克斯人,打過波蘭人——跟很多人打過仗!老弟,打仗是無法無天的行為呀。」

  我合了一會兒眼,再睜開來的時候,剛才那兵坐過的地方,坐著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邊說:

  「啊喲,全死了嗎?」

  太陽照進病房裡,把屋子裡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會兒隱去,一會兒又明晃晃地照著一切,好象孩子在鬧著玩兒。外祖母向我躬著身問:

  「怎麼啦,心肝兒?傷得重嗎?我跟他,那個棕鬍子的魔鬼講過了……」

  「我馬上去辦手續,」那個兵說著,走開了。外祖母抹著眼淚繼續說:

  「這個兵原來是我們巴拉罕納城的人……」

  我始終覺得我在做夢,我不出聲。醫生來了,換了傷口上的紗布。我跟外祖母坐著馬車在街上走,她說:

  「咱們家的老爺子簡直瘋啦,吝嗇得叫人噁心!最近,他的一個新朋友,毛皮匠『馬鞭子』把他夾在一本讚美詩裡的一百盧布鈔票偷走了。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唉!」

  太陽明亮地照著,雲塊象天鵝似的在天空飛翔,我們沿著伏爾加河冰上鋪的墊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響著往上鼓起來,河水在狹窄的板下嘩啦嘩啦響著。市場中大教堂的紅屋頂上,幾個金十字架閃爍著光輝。遇見一個寬臉的婦人,手裡抱著滿滿一大把柔軟的柳枝——春天來了,復活節快到了。

  我的心跟雲雀似的顫動起來:

  「外婆,我真喜歡你!」

  我的話並沒有使她驚奇,她平靜地對我說:

  「因為是親人呀。不是我自己誇口,連外人也都喜歡我呢,感謝聖母!」

  她微笑著,又說。

  「聖母喜歡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兒子復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兒呢……」說完,她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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