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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每天早晨,病懨懨、愛發脾氣的廚娘,總是比薩沙早一個鐘頭把我叫起來。我得擦好老闆一家人、大夥計和薩沙他們的皮鞋,刷好他們的衣服,燒好茶炊,給所有的爐子準備好木柴,把午飯用的飯盒子洗乾淨。一到鋪子裡,便是掃地,撣灰塵,準備茶水,上買主家送貨,之後再回老闆家取午飯。在這個時候,我那個站鋪門口的差事,便由薩沙代替。他認為幹這件事有失他的身分,就罵我:

  「懶傢伙,叫別人替你做事……」

  我覺得苦惱,寂寞。我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從早到晚,呆在庫納維諾區的砂土路上,在渾濁的奧卡河邊,在曠野和森林中。可是這裡沒有外祖母,沒有小朋友,沒有可以談話的人,而生活又向我展開了它的全部醜惡和虛偽的內幕,使我憤恨。

  有時候,女顧客什麼也沒有買就走了,那時他們三個就覺得受了侮辱。老闆把甜蜜的微笑收斂起來,命令薩沙說:

  「卡希林,把貨物收起來!」

  接著就罵人:

  「呸!連豬也滾進來啦!蠢婆娘,呆在自個兒家裡悶得慌啦,到人家鋪子裡來閒逛。要是我的老婆,我可叫你……」

  他的老婆是個黑眼珠,大鼻子,又瘦又乾癟的女人,常常跺著腳罵他,象對待奴僕一樣。

  常常這樣,他們見到熟悉的女顧客便殷勤地鞠著躬,說奉承話,送走她們以後,得不乾不淨地說起這女人的壞話來。那時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那個女顧客,把他們背後說的話告訴她。

  當然,我知道世上的人,彼此都在背後說壞話,可是這三個傢伙談論人的時候特別令人氣憤,好象有誰承認他們是最了不起的人物,委派他們來審判全世界似的。他們總是嫉妒人,從不誇讚任何人,無論對誰,他們都知道一點什麼短處。

  一次,一個年輕女人走進鋪子裡來,她的雙頰緋紅,兩眼閃閃發光,她披著黑皮領子的天鵝絨大氅,面孔象一朵鮮花露在毛皮領子上。她脫去外套,交給薩沙,顯得更加漂亮。苗條的身材緊裹在碧灰色的綢衣中,兩耳上的鑽石亮得耀眼。她使我想起絕代美人瓦西莉薩,我認定這女人一定是省長夫人。他們必恭必敬地招待她,象在火面前一樣哈著腰,奉承話滿口不絕。三個人象妖魔似的,滿鋪子跑來跑去,他們的影子映在櫥窗玻璃上,仿佛四邊的東西都著了火,在漸漸消失,眼看著就要變成另外一種樣子,另外一種形狀。

  她迅速挑選了一雙高價的皮鞋,走了。老闆咂著嘴發出哨聲:

  「母—狗……」

  「乾脆說,是個女戲子!」大夥計輕蔑地說。

  於是,他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這位太太的好些情人和她的奢華的生活。

  午飯後,老闆在鋪子後邊屋子裡睡午覺,我打開了他的金表,在機件上滴了一點醋。我很痛快,看見他醒了以後拿著表走進鋪子來,慌慌張張地說:

  「怎麼回事?表忽然發汗了!從來沒有見過表會發汗!莫不是要出什麼禍事?」

  儘管鋪子和家裡的事使我忙得不可開交,但我好象還是陷進一種百無聊賴的煩悶中。因此,我常常想,得幹出一件什麼事情來,才能讓他們把我攆出鋪子呢?

  滿身雪花的行路人,默默地從鋪門前走過,使人覺得他們好象是送葬到墓地去,因為耽誤了時間,忙著去追趕棺材一樣。馬慢吞吞地拖著車子,很吃力地越過雪堆。鋪子後邊教堂的鐘樓上,每天鐘聲淒涼地響著——是大齋期了。鐘聲一下一下象枕頭撞著人的腦袋,不覺得痛,卻使人麻木和發聾。

  有一天,我正在鋪子門前的院子裡,清理剛剛送到的貨箱。這時教堂裡看門的那個歪肩膀的老頭兒走到我的跟前。他軟得象布片做成的一樣,穿著象被狗咬碎了的爛衣服。

  「好小子,給我偷一雙套鞋好嗎?」他對我說。

  我沒有吭聲。他在空箱子上坐下,打著呵欠,在嘴上畫十字,又說了一遍:

  「你給我偷一雙怎麼樣?」

  「不能偷!」我對他說。

  「可是有人偷呀,給我老頭兒個面子吧!」

  他跟我周圍的人不同,招人喜歡。我覺得他很相信我願意替他偷,於是我答應從通風窗裡塞給他一雙套鞋。

  「那好,」他並不顯出高興,平靜地說。「不哄人嗎?嗯,嗯,我看出來了,你不哄人……」

  老頭兒默默地坐了一會,用長靴底踩著肮髒的泥雪,用土燒的煙斗抽著煙。突然,他嚇唬我說:

  「要是我哄你呢?我拿了這雙套鞋到你的老闆那兒,說是花半個盧布從你那兒買來的,那怎麼辦?這雙套鞋值兩個多盧布,可是你只賣半盧布!說你去買好吃的了,那你怎麼辦?」

  我發愣地望著他,仿佛他已經照他所說的那樣做了。而他卻依然望著自己的長靴,吐著青煙,輕輕地繼續用鼻音說:

  「比方說吧,要是我原來受了你老闆的囑託:『你替我去探一探那小子,他會不會做賊?』那怎麼辦?」

  「我不給你套鞋,」我生氣地說。

  「現在你已經不能不給了,因為你已經答應了!」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邊,用冰涼的指頭敲敲我的腦門,懶洋洋地說:

  「你怎麼輕易就說:『喂,拿去吧?!』」

  「是你要我這樣做的。」

  「我要求的多著呢!我要你去打劫教堂,怎麼樣,你幹嗎?難道可以相信別人?哎,你這傻小子……」

  說完,他把我推開,站起身來:

  「我不要偷來的套鞋,我又不是闊佬,用不著穿套鞋,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你很厚道,到了復活節,我放你到鐘樓上去撞撞鐘,望望街景……」

  「全城我都熟悉。」

  「站在鐘樓上看,它可漂亮多了……」

  他用鞋尖踏著雪地,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後邊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暗暗擔憂,忐忑不安地想:那老頭兒當真只是開玩笑,還是老闆叫他來試探我呢?我不敢走進鋪子去。薩沙闖進院子,大聲吆喝道:

  「你在搞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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