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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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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極其單調的帶痰的低語聲充滿了房間,微弱無力地在光滑的牆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樹的樹梢如同低垂的烏雲,它的那種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覺得吃驚不已。周圍的一切在黃昏的寂靜中都凝止了,沒精打采地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啊啊,難受得要命!」葉戈爾說完,閉了雙眼,不再開口了。 「睡一會兒吧!」母親耐心地說。「睡著了也許會好受一些。」 接下來,她屏氣凝神地聽了一會兒病人的呼吸,然後,向圍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裡,心中充滿了淒涼的悲哀,於是,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門輕輕地響了一聲,驚醒了她。——她嚇了一跳,看見葉戈爾的眼睛已經睜開了。 「我睡著了,對不起!」母親低聲說。 「我對不起您呢!」他也輕輕地說。 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重了。帶霧的寒氣叫人睜不開眼睛,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臉也變得陰暗不清了。 傳來了一陣低語和柳德密拉的聲音: 「燈也不開就在那裡嘰嘰咕咕地說話。電燈開關在哪兒?」 說話間,整個房間裡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見身材修長挺直的柳德密拉,穿著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間的中央。 葉戈爾全身猛地抖動了一下,將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麼樣?」柳德密拉驚叫著,朝他跑過來。 他眼光呆滯地望著母親。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異樣的發亮。 他大張著嘴,仰起了頭,把手伸到前面。 母親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著呼吸望著他的臉。 他的脖子劇烈地抽動了一陣,腦袋便倒了下來,爾後,他高聲地說: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個身子輕輕地抖了一下,腦袋無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睜得很大的眼睛裡,毫無生氣地映出了懸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燈光。 「我親愛的!」母親耳語般地說。 柳德密拉慢慢地離開床邊,在窗前站定,雙眼望著窗外,用一種母親覺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聲音說: 「死了……」 她屈著身體,把臂肘撐在窗臺上,忽然,好像頭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頹然無力地跪了下去。她雙手捧住臉,低沉地呻吟起來。 母親將葉戈爾那沉重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腦袋在枕頭上擺好,然後,流著眼淚,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彎下腰來輕輕地撫摸著她濃密的頭髮。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過臉來,她那沒有光澤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睜著,她站起身來,嘴唇還在發抖,低聲說: 「在流刑的時候,我們住在一起,我們一塊到了那裡,坐過牢……有時候是很難受的,很多人情緒低落……」 沒有眼淚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嚨,她勉強抑止號啕痛哭,把臉湊近母親的臉,——悲哀的、親切的情緒使她的臉顯得溫柔而年輕了,——儘管沒有流下淚水,但內心的悲苦與哀傷使得她的話語時斷時續: 「可是,他一身總是非常愉快,講些笑話給大家聽,和每個人都開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勵軟弱的人,他善良、敏感、親切可愛。……在西伯利亞的時候,無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墮落,使人發生詛咒人生的情緒——可是他很會跟這種傾向作鬥爭!」 「……您不知道,他是個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艱苦,可是從來沒有人聽他發過一句怨言!我和他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從他那裡得到許許多多的友愛和幫助。他把全部的知識都教給了我,他很孤獨很疲勞,可是他從不要求別人給他愛撫和關心……」 說到這,她走到葉戈爾面前,彎下身體,吻著他的手,悲切地低聲說: 「同志啊,我最敬愛的人,我感謝您,真心地感謝您,別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樣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決不遲疑,終生勞作!……永別了!」 悲痛的嗚咽使她的身體顫動起來。她抽泣著將頭伏在葉戈爾腳後的床上。 母親默默地一直淌著眼淚。她不知為什麼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淚,她也想用特別的愛撫來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說些親切又悲哀的話來悼念葉戈爾。但她只能透過淚水,靜靜地望著他那消瘦的臉,望著他那仿佛進入睡眠的緊閉的雙眼,以及發黑的、永遠含著一絲微笑的嘴唇。 病房裡靜謐安詳,光線很暗…… 伊凡·達尼洛維奇像平時一樣,邁著匆忙而細碎的步子走了進來,——進來之後,忽然在房間中央站住,很快地將兩手插進衣袋裡,十分緊張而迫急地問: 「很久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 他一邊擦著額頭,一邊搖擺著身子走到葉戈爾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後退到旁邊。 「這沒有什麼奇怪的,老實說,照他的心臟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該這樣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銳而鎮靜的聲音很高很亮,聽起來好像與這種場合不大適宜。忽然,他打住了話頭,背靠著白牆,伸出手沒目的地很快地撚著鬍鬚,同時,眨著眼睛望著床邊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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