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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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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們的想法,我這個種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當然瞭解,但是紳士們想幹些什麼,我可不知道。他們安安逸逸地當了千年的老爺,剝我們百姓的皮,現在突然地——醒來了,讓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歡聽童話的,兄弟,而這種事情,跟童話差不多。不論哪位紳士,都和我離得很遠。冬天,在田野裡走路,前面隱隱約約好像有個什麼動物,是狼,是狐狸,或許是狗——看不清楚!離得太遠!」 母親注視著兒子。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賓的眼裡,卻充滿了陰險的光,他自滿地望著巴威爾,興奮地用手梳理著鬍子,接著說: 我沒有功夫獻殷勤。生活嚴酷地望著我們;在狗窩裡和在羊圈裡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紳士們裡面,」母親想起了幾個熟人,開始說道:「也有為了大傢伙的幸福,丟了性命,或者一輩子在監牢裡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對他們的態度也是另一回事!」雷賓說。「農民們發了財,就升為紳士,紳士們破了產,就降為農民。袋裡的錢空了,不知不覺地心眼就乾淨起來了。巴威爾,你還記得,你從前教過我,——人怎樣生活,就怎樣想,如果工人說『好』,老闆一定說『不行』,工人說『不行』,老闆按著他們的本性,一定會喊『很好』!這樣看來,農民和紳士,在性質上也是不同的。如果農民們肚子吃飯了,紳士們在晚上就睡不穩。當然,什麼人中間都有壞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農民……」 他站起身來,周身顯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臉色陰冷,鬍子發顫,好像牙齒在無聲地打戰,他放低了聲音,繼續說: 「五年來,我進過不少工廠,對於鄉下,卻是生疏了!這次回到鄉下,看了看,覺得那種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嗎?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這種屈辱!在那兒,饑餓好像影子一下跟著人們,面成是撈不到手的,撈不到!饑餓吞下了人們的靈魂,連人們的面孔都毀壞了!人們不是活在那裡,而在難以忍受的貧窮裡腐爛著……加上周圍,衙門裡的老爺們,好像烏鴉似的窺伺著,看你還有剩下的一塊麵包沒有?看見了,就搶去,還給你一個耳刮子……」 雷賓向周圍望瞭望,一隻手支著桌子,身體屈向巴威爾。 「我再次看見這種生活,簡直想嘔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後還是戰勝了自己,——不行,靈魂,你想淘氣啊!——我這樣想。於是我留了下來。我即便不能給你吃麵包,我就給你煮些粥吧!於是,我就給我的靈魂煮粥吃!我對他們感到既可憐,又可恨。這種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裡攪動著。」 他的額上冒著汗,緩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爾。他把手放在巴威爾的肩上,只見他的手在發抖。 「幫助我吧!給我一些書讀讀吧,要那些讀了之後使人激動不安的書。應當把刺猥塞進腦殼裡,渾身是刺兒的刺蝟!告訴你城裡的朋友們——替你們做文章的人們,叫他們給我們鄉下人也寫點東西吧!希望他們寫出的東西能使鄉村滾沸起來,使人們能去赴湯蹈火!」 他舉起了一隻手,一個字一個字地低沉地說: 「用死來治癒死,對啦!就是——為著使人們復活而死!為了使整個地球上無數的人民復活,死幾千人也不要緊!對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夠復活,只要大家能夠站起來,那就好了!」 母親乜斜著雷賓,把茶爐拿進來。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話,壓迫著她。從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與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這樣齜著牙,卷起袖子,指手劃腳的,在他身上,也同樣地充滿著一種急躁的憎惡,雖然急躁,然而卻是無聲的憎惡。不過,雷賓是說出來,而且不像丈夫那樣叫人害怕。 「這是必要的!」巴威爾點頭同意了。「給我們材料吧,我們給你們印報紙……」 母親微笑著望瞭望她的兒子,搖了搖頭,然後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門去。 「給我們印吧!材料有的是!寫得簡單些,讓小牛犢都睦得懂!」雷賓應道。 房門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這是葉菲姆!」雷賓望著廚房門說。「葉菲姆,到這裡來!這就是葉菲姆,他叫巴威爾,就是我常和你說起的那個。」 在巴威爾前面,站著一個身穿短外套,長著一雙灰眼和亞麻色頭髮的寬臉青年,手裡拿著帽子,皺著眉頭觀望巴威爾。他身體很好,看樣子很有力氣。 「您好!」他沙啞地問候。並跟巴威爾握了手,爾後用手捋了捋挺直的頭髮。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書架旁邊。 「哦,給他看見了!」雷賓對巴威爾使了個眼色,說道。 葉菲姆轉過頭來,向他看了看,一邊翻書一邊說:「您這兒書真多呀!你們一定是沒工夫讀吧。可是在鄉下,看書的時間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看書吧?」巴威爾問。 「為什麼?想看!」年輕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開始動起腦筋來了,『地質學』——這是什麼?」 巴威爾解釋給他聽了。 「這對我們沒用!」年輕人將它放回書架,說道。 雷賓很響地透了口氣,插嘴說: 鄉下的人們感興趣的,不是土地從什麼地方來,而是土地是怎麼樣被分散到各人手裡,——就是說,紳士們是如何從老百姓腳下奪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著不動,還是旋轉不停,這都無關緊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給我們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釘子把它釘住,——只要它養活我們就行!……」 「『奴隸史』,」葉菲姆又讀了一遍書名,向巴威爾問道: 「這是說我們的嗎?」 「還有關於農奴制度的書!」巴威爾一面說,一面把另外一本書拿給他。 葉菲姆把書接過來,翻弄了一下,放在了旁邊,靜靜地說: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們自己有地嗎?」巴威爾問道。 「我們?有!我們弟兄三個,地嘛,一共四畝。都是砂地,拿來擦銅,倒是很好,可是用來種麥,可就完全不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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