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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不要偵察,不要告密。我的父親是經他的手才墮落的,是通過他去當密探的,」尼古拉用一種陰鬱的敵意望著安德烈,說道。

  「原來是這樣!」霍霍爾喊了一聲。「但是——有誰把這種事情當作你的罪惡呢?傻瓜!……」

  「什麼傻瓜、什麼精豆——都是一樣的!」尼古拉斷然地說。「比方說吧,你是個精豆,巴威爾也是個精豆,——但是,在你們看來,我跟馬琴或者薩莫依洛夫一樣,大概都是傻瓜,或許,你們相互之間,也是這樣地想吧?不要說謊,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們呢,偏偏也排開我,叫我孤立起來……」

  「尼古拉,你的心裡有著傷痛呢!」霍霍爾坐在他的旁邊,靜靜地,很和氣地說。

  「是有傷痛!你的呢——一樣也有傷痛……不過,你們的那個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貴一點罷了。但是照我看來,咱們都是廢物!你信不信我這話?噯?」

  他銳利的眼光,射在安德烈的臉上,他齜著牙,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他的麻臉,一動也不動,但是他的厚嘴唇顫動了一陣,好像有點什麼灼熱的東西,在他唇上燙過似的。

  「沒有什麼不信的!」霍霍爾用他碧眼裡悲哀的微笑,溫暖地撫慰著尼古拉含有敵意的眼光,緩緩地說。「我很知道——當一個人的心中的傷痕還帶著鮮血的時候,假使和他爭論,那就好像是侮辱他,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爭論,我不會爭論!」尼古拉垂直雙眼,叨咕著說。

  「我想,」霍霍爾繼續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赤著腳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艱難的時刻,都是和你有一樣的想法……」

  「你不論跟我怎麼說,都是沒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說。

  「我的靈魂,就像狼一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願意說!不過我清楚,你目前的這種心境,不久就會過去的。也許不能徹底根除,但肯定是能過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著說:

  「兄弟,這是跟麻疹一樣的小孩病。我們每個人都患過這種病,強的人——輕些,弱的人——重些。人們雖然發現了自己,但是對於人生,對於自己在人生裡面所占的位置還看不清楚的時候,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以為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一個是好吃的黃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過了一些時候,等你自己明白,你的靈魂的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裡的比較起來並沒有什麼多和少,——那時候你就會感到舒服一點。

  「並且,你還會覺得有點慚愧——你自己的鐘是那麼小,在禮拜的鐘聲鳴響的時候,連聽也聽不見,那麼,為什麼要爬到鐘樓上去敲它呢?將來呀,你准能理解這個道理,你自己的鐘聲,只有在齊鳴的時候,才能夠聽得見,單獨的時候,——那些舊的鐘聲會把你那小鐘的聲音沉沒在嗡嗡嗡的聲音裡面,就如同蒼蠅沉沒在油裡一樣。我所說的,你懂了嗎?」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點了點頭回答說。「但是我不相信!」

  霍霍爾笑了起來。他很快地離開座位,在房間裡激動地走著。

  「我從前也不相信。哎呀,你這個貨車!」

  「為什麼是貨車呢?」尼古拉盯著霍霍爾,陰冷地苦笑著。

  「有點像!」

  突然,尼古拉張開大嘴高聲地笑起來。

  「你怎麼啦?」霍霍爾站到他面前,吃驚地探問。

  「我想——誰欺負你,誰就是傻子!」尼古拉擺著頭說。

  「怎樣期負我?」霍霍爾聳著肩膀說。

  「我不知道!」尼古拉說,不知是表示善良還是表示寬厚,他齜出了牙齡。「我只是說,那個欺負你的人,後來一定覺得慚愧的。」

  「你扯到哪兒去了!」霍霍爾笑著說。

  「安德留夏!」母親在廚房裡叫他。

  安德烈走了進去。

  房間裡只剩下尼古拉一個人了,他向四面仔細地望了一遍。伸直了穿著笨重的靴子的兩腳,看了一會兒,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了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專注地瞅了一會兒,然後翻轉了手掌。手掌生得很厚,指頭很短,上面蓋著一層黃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一揮,站起身來。

  當安德烈把茶爐拿進來的時候,他正站在鏡子面前,望著自己的姿態,說道:

  「我很久沒有看見自己的模樣了……」

  接著,他笑了一下,搖著頭繼續說:

  「討厭的嘴臉!」

  「你這是為了什麼?」安德烈好奇地看著他問。

  「莎馨卡說的,臉是心靈的鏡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假話!」霍霍爾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鉤子,顴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卻像一顆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著他望著,憨笑起來。

  他們坐下喝茶。

  尼古拉抓了一個大個的馬鈴薯,在麵包上撒了很多的鹽,於是靜靜地,像牛一般的大吃大嚼起來。

  「工作怎樣?」他邊吃邊問。

  安德烈愉快地將工廠裡面宣傳發展的情形講給他聽,於是他又沉下了臉,嗡聲嗡氣地說:

  「這一切還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一點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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