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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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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她已經去過三次了,請求和她兒子見面,但是,每次都被憲兵隊的那個將軍——在紫色臉膛上面長著一個大鼻子的白頭發小老頭,很不客氣地拒絕了。 「大嬸子,再過一個禮拜,提前是不行的!再過一個禮拜——我們給你想想法子,——但是現在,是不行的……」 他又圓又胖,使她聯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許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經生了黴菌的李子。他總是用一根很尖的黃色牙籤剔著那口細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著,他怕聲音,也是和藹可親的。 「挺客氣的!」母親一邊想著,一邊對霍霍爾說。「老是笑容滿面的……」 「是啊!」霍霍爾爾說。「他們——樣子還不錯,很客氣,總是帶著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這個聰明而正直的人對於我們是危險的,快給我保拿去絞死!』那麼,他們也會帶著笑容拿去絞死的,——絞了之後,他們還是依舊帶著微笑吧!」 「比起上回來搜查的那個,他厚道些,」母親比較了一下。 「那個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用來打人的鐵錘。是一種工具。使用他們來收拾我們弟兄,叫我們變得服服貼貼的,他們本身就是統治我們的人們手中的服服貼貼的工具——人家叫他們做什麼就做什麼,既不想也不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終於得到允許可以會見兒子了。 禮拜天,她規規矩矩地坐在監獄辦公室的角落裡。在那間矮小污穢的房間裡面,除了她之外還有幾個等待會見的人們。他們大概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互相都認識;在他們之間,倦怠地、慢慢地開始了像蛛網一般牽牽扯扯地談話。 「您聽說嗎?」一個胖胖的、筋肉肥馳的、在膝頭上放著一個皮包的女人說。「今天早上做彌撒的時候,教堂裡的領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隻耳朵……」 一個穿著退伍軍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響地咳嗽著說: 「唱歌班都是些頑皮的小傢伙!」 一個矮小、禿頂、下顎骨凸出、兩腳很短而兩手卻很長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辦公室裡來回地走動著。用不安的軋軋的聲音一刻不停地說著話。 「生活程度漸漸提高,人們也漸漸兇狠起來!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麵包又要兩戈比半了……」 有時候,囚犯走了進來,他們都是形容枯槁,穿著笨重的皮鞋。他們走進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動起來。有一個,腳上發出了腳鐐的聲音。 周圍非常寂靜,是不愉快的單調。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對自己的處境習慣了;有的靜靜地坐著,有的懶散地巴望著,還有的在有條不紊地、懶洋洋地和被監禁的人談話。因為等待得有些不耐煩,母親感到心在顫動,她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那種沉重的單調令她深感驚異。 在她旁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她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但是她的眼睛卻充滿年輕的活力。她扭轉著很細的脖子,傾聽著別人的談話,同時格外熱誠地看著大家。 「在裡在的是你什麼人?」符拉索娃悄悄地問她。 「兒子,是個大學生,」老婦人馬上高聲回答。「你呢?」 「也是兒子,是個工人。」 「姓什麼?」 「符拉索夫。」 「沒聽說過。進來很久了嗎?」 「第七個禮拜了……」 「我兒子是第十個月了!」老婦人說。在他的聲音裡面,母親感到有一種宛若自豪的奇妙的東西。 「是啊!」禿頭老人很快地說。「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鬧,一切都在漲價。而人的價格,卻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穩穩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一點不錯!」軍人說。「不成樣子了,最後呀,應該來一個堅決的命令:『不准說話!』應當這麼辦。堅決的命令……」 談話變成了共同的、活躍的。每個人都想趕快陳述出自己對生活的意見,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聲音在談話,在他們身上,母親感到一種陌生的東西。平常在家裡,談話不是這要!總是比較容易瞭解,簡單,響亮。 一個留著西方的紅鬍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親的姓名,從頭到腳把她看了一遍,對她說: 「跟我來!」然後他一拐一拐地帶她進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著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爾站在一間小屋裡面,微笑地將手伸出來。母親握住了他的手笑著,頻繁地眨著眼睛,因為找不出適當的話,只是低聲地說: 「你好……你好……」 「媽媽,你靜一靜心!」巴威爾握著她的手說。 「沒有什麼。」 「母親!」看守歎了口氣說,「也得分開一點,——你們中間應該拉開一些距離……」 看守這樣說著,很響地打了一個哈欠。巴威爾問問她的健康情況,打聽家裡的事……母親在期望著別的什麼問題,所以在她兒子眼裡尋找著,可是卻沒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樣的平靜,不過臉色稍稍有點發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點。 「莎夏向你問好呢!」她說。 巴威爾的眼瞼顫動了一下。表情變得溫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親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來了。」帶著一種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說了出來。「為什麼叫你坐牢呢?那些傳單不是照樣又出來了嗎?……」 巴威勻眼睛裡放出了歡樂的光芒。 「又散出來了?」他很快地問。 「不准說這些話!」看守懶洋洋地命令。「只許談談家常的事情……」 「難道這不是家常的事情嗎?」母親反問。 「我不知道,不過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堅持說。 「媽媽,談談家常的事情吧,」巴威爾說。「媽你在做什麼?」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種青年人的熱情,回答說: 」我拿這些東西到工廠裡去……」 她停頓了一下,帶著微笑接著說: 「菜湯,麥糊,瑪麗亞店裡所做的東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爾領會了。他的面孔由於抑制著內心的笑而顫動起來,他搔著頭髮,親切地、用一種母親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調說: 「媽媽有了職業,真是太好了,——你不悶得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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