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基 > 母親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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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鎮定的態度、柔和的言談和單純的容貌,使她覺得安心他坦白誠懇地望著她,在他清澈的眸子裡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長的兩腿、聳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體裡面,似乎有些什麼好笑而又使人喜愛的地方。他穿著藍色的襯衣和黑色的褲子,褲角塞進長筒靴裡。 她想問他叫什麼名字,從什麼地方來,是不是很早就認識她的兒子,但是,他忽然搖動了一下身子,先開口問她了: 「媽媽!你額上的傷疤,是誰打的?」 他眼裡含著明朗的微笑,親切的探問著。但這個問題卻使她氣惱。她緊閉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一種冷淡而又不失禮的口氣反問道: 「我的老天,這種事情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把身子朝她傾斜過來。 「不要生氣,幹嗎要生氣呢,因為我的養母也和你一樣,頭上有這麼一個疤,所以我才這樣問的。你聽我說,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頭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個靴匠。她——在我已經做了她養子之後——不知在什麼地方碰到了這樣一個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嚇得肉皮兒幾乎要裂開了……」 由於他的直率,母親覺著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備,她心想,巴威爾會因為她這樣不客氣地回答這個怪人而對她生氣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說: 「我並沒有生氣,不過你問得太突然了……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給我的禮物……你不是韃靼人嗎?」 他把腿不伸,咧開了大嘴笑起來,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後腦勺上去了。然後又認真地說: 「暫時還不是。」 「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國人,」母親領會了他的詼諧,微笑著解釋道。 「這種口音要比俄國人的好聽些吧!」客人愉快地點點頭,說道:「我是霍霍爾,出生在卡涅夫城。」 「來這住了很久了嗎?」 「在城裡住了一年了,一個月前,才進了你們這兒的工廠。在這認識了許多人,——你兒子和別人。在這裡——打算暫時住一段。」他揪著鬍子這樣說道。 母親對他喜愛起來,因為他讚美了自己的兒子,便想酬謝他一下,於是她說: 「喝杯茶吧?」 「怎麼,先請我一個人嗎?」他聳著肩膀回話。「等大家都來了,您再請客……」 這句話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願大都和他一樣!」她熱切地這樣希望著。 門洞裡又傳來了腳步聲,門被很快地推開了。母親又站起身來。但是,叫她著實吃了一驚,走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個頭不高、長著一副鄉下姑娘的單純面孔、留著一根亞麻色粗辮子的姑娘。她低聲問道: 「我遲到了吧?」 「哪裡,不遲!」霍霍爾望著房外回答。「走來的?」 「當然。您是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的母親嗎?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親問。 「華西裡也夫娜。你呢?」 彼拉蓋雅·尼洛夫娜。」 「好,我們認識了……」 「噯!」母親微歎似的應了一聲,含著微笑望著這個姑娘。 霍霍爾幫她脫下外套,問她: 「冷嗎?」 「郊外很冷!風大……」 她的聲音圓潤而晨晰,嘴巴很小,有點鼓起,她周身滾圓而且健康。脫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雙被寒風吹紅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緋紅的臉頰。長稠皮靴的後跟很響地踏著地板,急急地走進屋晨來。 「連套鞋都不穿!」這個念頭在母親心裡一閃而過。 「是啊!」姑娘顫抖著,拖長了聲音說。「凍僵了,哦!」 「我馬上就燒茶爐去!」母親快步走向廚房。「一會兒就來……」 她覺得這個姑娘她早就認識,好像早就對她懷著一種母親般的善良而憐惜的愛,她不斷的含著微笑,傾聽著房間裡面的談話。 「你為什麼這麼煩悶,那霍德卡?」那姑娘問道。 「唉,——是這樣。霍霍爾低聲作答。「這位媽媽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親大概也有這樣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親,我老覺著,她或許還活著。」 「你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那是我的養母。我現在是說我的親生的母親。我覺得她是在基輔的什麼地方討飯,喝醉了酒的時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憐的!」母親獨自想道,歎了口氣。 娜塔莎低聲地、快速而熱烈地不知說了些什麼。就又傳來了霍霍爾洪亮的聲音。 「嗨,你還年輕,朋友,苦酒喝得還不夠多!生兒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學好卻格外困難……」 「呵,真有兩下!」母親在心裡叫了一聲,她禁不住想和霍霍爾說些親切的話。但是,這當口兒門被緩緩地推開了。尼古拉·維索夫希訶夫走了進來,他是老賊達尼拉的兒子,是這個工人區裡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陰沉著臉,避開一切人,因此人們都譏笑他。 母親吃驚地問他: 「你來幹什麼,尼古拉?」 他用那雙大手擦了擦顴骨突出的麻臉,也不寒喧,就悶聲悶氣地問道: 「巴威爾在家嗎?」 「不在家。」 他朝房間裡看了一眼,一邊往裡走,一邊說: 「晚安,朋友們……」 「他也是?」母親帶著敵意懷疑著,當她看見娜塔莎親切而高興地向他伸過手去的時候,覺得十分奇怪而驚訝。 此後,又來了兩個差不多還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個名叫菲奧多爾的,母親認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一個尖臉盤、高額頭、卷頭髮的少年。另外一個頭髮梳得很光,樣子非常樸實,他雖然不是母親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後巴威爾回來了,和他一起,又來了兩個年輕的男人。她都認識他們,兩個都是工廠裡的工人。 兒子對她和藹地說: 「茶爐已經生好了?那真得謝謝你了。」 「要買點酒來嗎?」她建議道。她不知應該怎麼向他酬謝那種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這倒不必!」巴威爾面帶微笑親熱地告訴她。 她豁然感到,兒子故意誇大了集會的危險,是為了要捉弄她。 「這些就是危險人物嗎?」她偷偷地問他。 「就是。」巴威爾走進房間,一邊回答母親。 「你這個人啊!……」她用一種親切的感歎送走他,心裡寬恕地想道:「還是孩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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