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高爾基作品集 | 上頁 下頁
加那瓦洛夫(2)


  「是啊,」門口處傳來一個低沉的回答聲。一個高個兒的30來歲肩寬的男人依著門框站在那兒。從他的穿著打扮來看,這是個十足的浪蕩漢,從臉型來看,是個不折不扣的斯拉夫人,他的上身穿著一件邋遢得要命的破爛大紅布襯衣,下身則罩著一條寬大的粗麻布燈籠褲。一隻腳上套著一隻殘缺不全的高筒橡膠套鞋,另一隻腳上穿著一隻破皮鞋。頭上的淺褐色頭髮亂蓬蓬的,裡面還有小木片和麥稈,在那齊胸的成扇子狀的淡褐色長須裡也有這些個玩藝兒。他那雙淺藍色的大眼睛使得那張長方形的、蒼白的無精打采的臉有了光澤,這對眼睛在充滿溫情地看著,他的雙唇倒有魅人,不過多少也有些顯得蒼白,同樣在淺褐色長鬍鬚裡微笑著。這微笑似乎是在難為情地說:

  「我這模樣……請別見怪。」「上這兒來,薩沙克,這位是你的幫手。」老闆搓著手,熱情地瞅著新來的身強體壯的麵包師說。那位一聲不吭地朝前邁了一步,把他那巨人般的又寬又長的手朝我伸過來;我們彼此問了個好。他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把腳朝前伸著,瞄了自己的腳一眼便對老闆說:「瓦西裡·謝苗裡奇,你給我買兩件襯衣,還有一雙舊皮鞋,一塊擱在尖頂帽上的粗麻布。」

  「都會給你弄的,你放心!尖頂帽咱這應有盡有,襯衣和褲子到晚上就會有。暫時先幹活吧!你是個怎麼樣的人,咱心裡有數。我不會委屈你的……沒有誰會虧待加那瓦諾夫的,因為他自己也不會讓任何人受屈的。難道老闆就是野獸?我自己也親自幹活,曉得幹活的滋味……嗯,你們就呆著吧,夥計們,我就走啦……」

  我們倆就留下了。加那瓦諾夫坐在凳子上,閉口不語,微笑著看看四周。麵包作坊就在有拱形天花板的地下室,地下室的三扇窗子比地面還要矮。光線暗淡,空氣稀薄,濕漉漉的,肮髒不堪,四處飄著麵粉灰。靠牆放著好些個長木櫃子:一個木櫃裡放著已和好的麵團,另一個木櫃裡放著發麵,第三個木櫃裡則空空如也。微弱的光線透過窗子射在每個木櫃上。麵包作坊的1/3處幾乎都被一個大爐子占了。爐子旁邊髒兮兮的地上堆著幾包麵粉,爐子裡長長的原木燒得旺旺的,火焰映照在麵包房裡的灰濛濛的牆上,晃動著,顫抖著,好似在默然無聲地傾訴著什麼。被熏得烏黑的拱形天花板沉重的低垂著,日光和爐子裡的火焰交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搖曳不定的光亮,刺得人眼花瞭亂。街上的喧囂聲和灰塵透過窗子飄了進來。加那瓦洛夫看到了這一切,歎了口氣,悶聲悶氣地問:

  「你在這幹了不少年頭了吧?」

  我回答了他,我們又緘默不語,緊鎖著眉頭,互相打量著對方。

  「像個牢房!」他歎息著說,「到街門口去坐一坐?」

  我們朝門口走去,在長凳上坐下。

  「這兒可以喘口氣。我可沒法一下子就適應這深洞,沒法習慣。你想想看,我是從海邊來的……在裡海的打漁隊裡賣過命……從那麼寬敞的地兒猛的一下落到了坑裡!」

  他帶著淒苦的微笑看了看我,就不言語了,全神貫注地盯著步行和坐車過往的人兒。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裡透著一絲哀愁……夜幕降臨,街上悶熱,喧鬧,灰塵撲面,幢幢房屋的影子投射在街面。加那瓦洛夫坐著,背靠著牆,雙手放在胸前,用手指觸摸著他的光滑柔軟的鬍鬚。我從側邊看著他橢圓形的、蒼白的臉龐,琢磨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可我不能貿然和他說話,因為他是我的頭兒,而且他還讓我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感。

  他的腦門子上刻了三道纖細的皺紋,但是這些皺紋時常舒展平整,讓人看不出來,我極想知道,這個人在思忖著什麼……

  「是該回去的時候啦!你揉第二個麵團,我同時揉第三團。」

  我們把一大堆揉好的面分成一塊塊了,又和好了第二團,爾後就坐下來喝茶。加那瓦洛夫把手伸到懷裡,並問道:

  「你識字嗎?哎,把這拿去念念。」說著便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髒紙條。

  「親愛的薩沙!」我念道,「你好,在信上吻你。日子真難熬,沒有一點兒意思,真難盼到和你一道兒去或是和你一塊兒過日子的那天。這種該死的生活我可過膩味了,雖然開頭兒它還挺合我意。對這一點你心裡明鏡似的,打和你相識,我也開始想明白了。請你性急點給我捎個話來,我可想煞了能收到你的信。就說再見吧,我可不說,別啦,我的心肝,我的心上人大鬍子。我可沒在信裡責怪你什麼,儘管是你讓我寒心,因為你不是個薄情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了。但是不管怎麼樣,在你身上我只看到了好的方面,除此以外什麼也沒看到。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我割捨不下的人。薩沙,你可不可以想點法子把我給贖出來。那些女郎跟你說什麼要是我贖了身,我會蹬了你的,這可都是她們瞎謅,簡直是胡說八道。只要你心疼我,從良後我會跟你形影不離的,就像你的一條狗一樣。你知道對你來說,這樣做一點也不難,可對我來說就難於上青天。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一旦想到我只能如此這般過下來,就眼睛發酸,不過我並沒有說過我的這些苦衷。再見,你的卡皮多麗娜。」

  加那瓦洛夫從我手中把信拿過去並若有所思地把信捏在一個手的指間轉動著,撚著他的大鬍子。

  「你能寫字嗎?」

  「能……」

  「你有墨水嗎?」

  「有的。」

  「你給她寫個信,成嗎?要不,說不定她會以為我是個壞東西,會覺得我已把她忘到腦後了……寫吧!」

  「請問,她是幹什麼的?……」

  「是個賣身的……你瞧,她信裡頭不是要從良嗎?也就是說我得向警察局去保證,我會和她成親,這樣他們就會把公民證退還給她,並收回她的妓女營業執照,那當兒她就獲得自由了,弄明白啦?」

  過了半個小時就給她寫好了一封感人的信。

  「嗯,念一念,看看寫得咋樣?」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