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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醫生與病人(7)


  但是,有時甚至不需要造成這種間離。在諺妄的半知覺中就可以用詭計建立一種知覺因素。最初它是默默的,但是它逐漸得到加強,並開始與整個系統競爭。正是在自己身上,在肯定諺妄的知覺中,病人感受到解放力量。特拉利翁(Trallion)報道了一名醫生是如何驅散了一位憂鬱症患者的諺妄。這位病人認為自己沒有頭,在頭的位置上只有一種空虛的東西。醫生加入了這種諺妄,答應病人的請求,為地填補這個空間。他在病人頭上放了一個大鉛球。重壓產生的不適感很快就使病人相信他有頭了。

  在醫生的參與下,沒有對病人採取其他直接干預手段,而是通過病人機體的自發反應,就使這個詭計及其喜劇性複位術最終獲得成功。在前面提到的病例中,那個自以為死了的憂鬱症患者因拒絕進食而生命垂危,而一場死人宴席的戲劇表演使他開始進食。營養的補充使他恢復了神智,「進食使他安靜下來」,機體的紊亂因此而消失,既是原因又是結果的諺妄也隨之消失。因此,想像的死亡可能會導致真正的死亡,而通過現實,通過對不真實的死亡的純粹表演而避免了真正的死亡。在這個巧妙設計的把戲中,非存在與自身進行了交換:諺妄的非存在轉而反對病態的存在,通過用戲劇表演把病態存在從諺妄中驅逐出去而壓制了病態存在。

  用存在來完成指委的非存在就能壓制住非存在本身,而這是完全通過諺妄的內在矛盾機制實現的。這種機制既是文字遊戲又是幻覺遊戲,既是語言遊戲又是意象遊戲。實際上,據安之所以作為非存在而受到壓制,是因為它變成了一種存在的感知方式;但是,因為諺妄的存在完全表現為它的非存在,所以這種存在就作為指委而受到壓制。諺妄在戲劇幻想中受到的肯定使它回歸到某種真理,這種真理通過用現實來俘獲它從而把它驅逐出現實本身之外,而且使它消失在非諺妄的理性話語中。

  3.返樸歸真法。因為瘋癲是幻覺,所以如果戲劇能夠產生療效的話,那麼通過壓制戲劇性也能夠更直接地醫治瘋癲。自然本性是不會騙人的,因為它的直接性容不得非存在。把瘋癲及其空虛的世界完全託付給自然本性,也就是把瘋癲交付給自身的真理(因為瘋癲作為一種疾病歸根究底只是一種自然存在),同時也把瘋癲交付給與之最密切的矛盾(因為諺妄作為一種沒有內容的表像恰恰是常常隱秘莫測的豐富自然本性的反面)

  因此,這種矛盾就表現為非理性的理性,具有雙重意義:它既不交待非理性的起因,同時又隱瞞了壓制非理性的原則。但是,應該指出,這些主題的整個持續時間與古典時期並不同步。雖然它們也是圍繞著同樣的非理性體驗而建構起來的,但是,它們卻追隨著戲劇表演法的主題。而且,它們的出現標誌著這樣一個時刻,即關於存在與幻覺的辯論開始讓位給關於自然本性的爭論。戲劇幻覺的把戲失去了意義,人為的逼真表演法被一種簡單而自信的自然還原法所取代。但是這種方法有兩種方式,一方面是通過自然來還原,另一方面是還原到自然。

  返樸歸真法是一種最佳療法,因為它完全拒絕治療學。它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否認一切治療。正是在人對自己無所作為的消極狀態中,在人使自己的各種技藝保持沉默的狀態中,大自然進行著一種活動,這種活動完全是與自我克制相反相成的。具體地說,人的這種消極性是真正的主動性;當人把自己託付給醫學時,他就逃避了自然本身為他規定的勞動法則;他陷入了謀略的羅網、反自然的世界,他的瘋癲僅僅是這種世界的一種表像。而無視這種疾病,恢復他在自然存在物的活動中的位置,就能使表面上消極(實際上卻是一種真正積極)的人得到醫治。

  譬如,聖皮埃爾(Bernardin de Saint-nierre)就曾講述他是如何治好自己的一種「怪病」的。患病時「他像俄狄浦斯一樣看見兩個太陽」。他從醫學中得知「這是神經出了毛病」。他用了最名貴的藥物,但毫無療效。他很快注意到,一些醫生被自己開的藥方治死了。他說:「感謝盧梭,是他使我恢復了健康。我在讀了他的不朽著作後,知道了許多自然真理,懂得了人生來應工作,而不應冥想。在此之前,我是勞心而不勞力。後來我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勞力而不勞心。我拋棄了大部分書本,將目光轉向大自然的作品。大自然用一種無論何時何地1都不會污染變質的語言與我的感覺交談。我的歷史課本和報紙就是田野森林中的樹木;在人的世界中,我的思想極力想跟上別人,而在這裡則相反,樹木的思想千姿百態地向我湧來。」『朋『

  儘管某些盧梭的信徒設法提出返樸歸真的某些方式,但是這種回歸不是絕對的,也不簡單。因為,即使瘋癲是由人類社會中最不自然的東西激發和維繫的,但是當瘋癲以激烈的形式出現時,恰恰是人類最原始欲望的野性表現。如前所述,古典時期的瘋癲觀念源出於獸性威脅,而這種獸性完全受制於兇殘的本能。把瘋癲託付給自然(本性),就等於聽任它受反自然的擺佈。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顛倒轉換。

  因此,對瘋癲的醫治並不是要回歸到與欲望直接相聯的直覺狀態,而是回歸到與想像力直接相聯的直覺狀態。這種回歸意味著摒棄人類生活和享樂中一切不自然的、不真實的、想像的東西。這種治療方法表面上是返回直覺狀態,但暗含著某種理智的調解。這種理智從本質上將源于暴力和源於真實的東西區分開。這種區分是野人與勞動者之間的根本區分。「野人……過著一種食肉動物的生活,而不是一個有理性的人的生活」,而勞動者的生活「實際上是人類最幸福的生活」。野人只有赤裸裸的情欲,沒有紀律,沒有約束,沒有真正的道德;而勞動者則有直接的歡樂,換言之,無須無益的刺激,無須挑逗或成功的幻想便其樂融融。就特性及其直接的優點而言,歡樂能醫泊瘋癲。一方面歡樂甚至無需壓制情欲就能使之變得徒然,因為它已使人心滿意足。

  另一方面,歡樂能使幻想變得荒誕,因為它自然而然地促進著現實的幸福。「歡樂屬￿永恆的世界秩序;它們亙古不變;歡樂的形成確實需要某些條件……;這些條件不是由人隨便設定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幻想不能創造出任何東西,致力於歡樂的人只有拋棄一切非自然的東西才能增加歡樂。」因此,勞動者的直覺世界是一個理智而節制的世界。它之所以能醫治瘋癲,是因為它使清欲變得毫無意義,同時也使清欲所激發的感情運動變得毫無意義,還因為它通過壓縮了幻想的活動餘地而減少了諺妄的可能性。梯索所說的「歡樂」就是這種直接治療手段。它擺脫了激情和語言,即擺脫了造就非理性的兩種主要人類經驗形式。

  也許,自然狀態作為直覺的具體形態,在抑制瘋癲方面具有更根本的力量。因為它有力量使人擺脫自己的自由。在自然狀態中——這種自然狀態至少可以用對強烈的欲望的排除和對非現實的幻覺的排除來衡量——人無疑擺脫了社會約束(這種約束迫使他「計算和權衡有名無實的想像中的歡樂」)和無法控制的感情運動。但正因為如此,他受到自然義務親切而內在的約束。有益於健康的需求所產生的壓力,日月流轉、季節更替的節奏,衣食住行的平緩要求,都抑制著瘋人的躁動,迫使他們循規蹈矩地生活。

  這樣就消除了不著邊際的想像和過分急切的情欲要求。在溫馨而毫不壓抑的歡樂中,人接觸到了自然的理智。這種自由的忠誠真樸驅散了非理性——那種非理性自相矛盾地包容著極端的感情放縱和極端的意象妄想。因此,在這種混合著倫理學和醫學的背景下,人們開始夢想著從瘋癲中解放出來。這種解放並不是起源于人類的愛心發現了瘋癲病人的人性,而是源於一種使瘋癲受到自然的溫和約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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