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福柯 > 瘋顛與文明 | 上頁 下頁
第五章 瘋癲諸相(8)


  然而,儘管神經系統有這些統一的性狀,我們是否就一定能用神經纖維的實際網絡來解釋歇斯底里和疑病症的如此紛繁的紊亂之間的內在聯繫呢?如何來設想披露了某種神經疾病的各個部位的症狀之間的聯繫呢?如何通過探究這種聯繫解釋某些「極其敏感」的女人會因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聽到關於一個悲慘事件的生動描述或看到一個廝殺場面而「暈厥」?人們的探尋是徒勞無益的:沒有發現任何明確的神經聯繫,也沒有發現任何從這種根源延伸出來的途徑,而只是發現了一種基於生理相關性秩序的、間接的作用。這是因為身體的各個部分都具有「十分確定的官能,這些官能要麼是普遍的,遍及整個人體,要麼是特殊的,主要影響某些部位。」

  感覺和運動的雙重官能使器官互相交流、同甘共苦,並能對來自遠處的刺激做出反應。這種特性就是交感作用。實際上,懷特既未能將交感作用完全歸因於整個神經系統,也未能從與感覺和與運動的關係上來界定它。交感作用在器官中的存在完全取決於它在那裡是否能通過神經的中介而被接收到;神經越靈活,交感作用就表現得越明顯,與此同時,交感也是感覺中的一種:「各種交感都以情緒為前提,因此只能透過神經的中介而存在,而神經完全是感覺藉以運作的上具。」然而,神經系統在此不是被用於解釋對運動或感覺的傳送,而是被籠統地用於確認身體對自身現象的敏感性、確認身體在肌體空間的各個部分產生的共鳴。

  神經疾病本質上是交感的混亂;其前提是神經系統的普通警覺狀態,這種狀態使各個器官都可能與其他器官產生交感:「在神經系統的這種敏感狀態下,刻骨銘心的激情、飲食習慣的破壞、氣候冷熱濕悶的突然變化,都很容易產生病狀;在那種狀態中,人們也不能保持身體健康,通常會有各種連續不斷的疼痛感。」無疑,這種過度的敏感都會伴有遲鈍、困倦;一般而言,歇斯底里患者的內向感覺是極度敏銳的,而疑病症患者的敏感程度要小些。當然,女人屬￿前一類,因為子宮以及大腦是與整個肌體發生交感的主要器官。「子宮發炎通常都伴有嘔吐;懷孕會引起噁心、反胃;分娩時陰道隔膜和腹肌會陣縮;月經期間會出現頭痛、輕微發燒、腰背疼痛和腹痛。」

  女性全身都遍佈著不可思議的模糊而直接的交感通道。女性的身體總是處於自我交流之中,從而形成一種對於交感絕對有利的場所。女性的肌體空間永遠包含著歇斯底里的可能性。女性肌體的交感感覺散射到其全身,使女性易於患上被稱為憂鬱症的神經疾病。「女人的身體系統通常比男人更靈活,因此更容易患神經疾病,而且女人的神經疾病也更嚴重些。」懷特言之鑿鑿地說,他曾目睹「一個神經脆弱的少女因牙疼而昏厥,持續幾個小時不省人事,直至疼痛更劇烈時才醒過來。」

  神經疾病是相連肉體的疾病。自我感覺過於敏感的身體,各部位過於緊密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上不可思議地緊縮的肌體空間,此時已成為歇斯底里和疑病症的共同母題。對於某些人來說,身體與自身的親密關係表現了一種準確的意象,如龐默所描述的「神經系統的萎縮」。這重意象掩蓋了問題,但是並未抹煞問題,也未妨礙有關努力的繼續展開。

  這種交感究竟是各個器官中所蘊藏的一種性能——切恩所說的「情緒」,還是一種通過中介因素的傳播?這些神經疾病的相似病狀究竟是這種情緒的受激狀態,還是這種間質性身體活動性增強的表現?

  18世紀,當生理學家力圖盡可能準確地界定神經系統的功能和作用(敏感性和應激性;感覺和運動)時,醫學思想中的一個饒有趣味而又十分典型的現象是,醫生們按照一種與生理學提供的圖式大相徑庭的圖式將上述觀念組合起來,不加區分地應用於籠統的病情診斷。

  敏感和運動是不能分開的。梯索解釋道,兒童比其他人更敏感,因為他身上的一切東西,都比較輕,也比較活躍;應激性(irritability)按哈勒的理解是神經纖維的一種性能,等同於激怒、煩躁狀態(發炎)(irritation),被認為是一種持久的刺激引起的器官病狀。因此人們公認,神經疾病是過敏與神經過分活躍的結合物。

  「人們有時會看到,一個極小的刺激會在某些人身上產生比健康人強烈得多的運動;這種人經受不住任何微小的反常印象。極其微弱的聲音和光亮都會給他們造成異常的症狀。」由於刻意保留了社ritation觀念的多重含義,18世紀末的醫學就能有力地證明氣質(應激性)和病變(煩躁、發炎)之間的連續性,而且還能同時維繫兩個觀念。一個觀念是,各個器官在以自己的方式承受一般侵襲時會產生獨特的紊亂(器官特有的敏感性決定了這種侵襲是一種不連續的傳染)。另一個觀念是,任何一種紊亂都能侵襲肌體的各個部分,從而在肌體內傳播(神經纖維的活動性造成了這種不間斷性,儘管各個器官的神經纖維有所不同)

  然而,如果說「受激神經」的概念確實起了一種默契的混淆作用,那麼它也造成了病理學中的一個關鍵性區分。一方面,神經疾病患者是非常易於激動的,即他們十分敏感,神經脆弱、肌體敏感;但是另一方面,他們也有一個敏感的靈魂、一個躁動不安的心,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極易產生強烈的交感。這種全面的共鳴——感覺和身體活動兼而有之——構成了這種疾病的首要決定因素。女人「神經脆弱」,無所事事時很容易沉溺于想像,男人「因勞作而比較剛健』,因此女入比男人更易受到神經疾病的侵襲。

  但是,這種過度煩躁有其特點:它會減弱甚至溫滅靈魂的感覺;仿佛神經器官的敏感性便靈魂的感受力不堪重負,並且自己留下了因自己的極度活躍而引起的大量感覺;神經系統「處於這樣一種煩躁和反應狀態,因此不能將自己的體驗傳送給靈魂;它的全部印象都是混亂的;它不能理喻它們。」這樣就出現了非感覺的敏感性的觀念,這種由靈魂和肉體衍生出來的敏感與阻止神經刺激抵達靈魂的感覺麻木成反比關係。歇斯底里患者的喪失知覺不過是過於敏感的反面。這種關係是交感慨念所無法界定的。它是由應激性概念派生出來的。當然,在病理學家的思想中,這種關係幾乎未加闡明,依然混淆不清。

  然而,「神經疾病」的道德意義卻因此而發生深刻變化。由於人們把神經疾病與輔體較低部位的器官運動聯繫起來(甚至是由各種模糊不清的交感渠道聯繫起來的),這些疾病也就被置於某種欲望的倫理體系中:它們代表了肉體的報復;人之所以生病乃是情緒過分熾烈的結果。從此,人會因感受過多而生病,會因與周圍的一切過於密切而生病。人不再受自己的秘密性質所驅使,而成為世界表面的一切誘惑肉體和靈魂的事物的犧牲品。

  結果,人變得更無辜也更罪孽深重。更無辜,是因為人被神經系統的全面煩躁推入不省人事的狀態,其程度與病情成正比。更罪孽深重,是因為他所依戀的萬物、他的生活、他曾患過的疾病、他曾洋洋得意地釀造的感情和想像,部彙聚在神經質的煩躁之中,這既是它們的正常後果。也是對它們的道德懲罰。

  全部生活最終根據這種煩躁的程度來評判,其中包括非自然的習弊,城市中的蝸居生活,讀小說,泡戲院,渴求知識,「過強的性欲,或其它既傷害身體又為道德所不容的犯罪習性。」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神經煩躁的神經病人,其無辜根本上正是對一種更深刻的罪孽的正當懲罰:這種罪孽使他拋棄自然而投身塵世:「多麼可怕的狀態。這是對一切柔弱靈魂的折磨,懶散使他們敢於犬馬聲色,他們擺脫自然所要求的勞作而擁抱思想的幻影。……富人便是因濫用其財富而受到這樣的懲罰。」

  到此我們已經站在19世紀的門檻。在19世紀,神經應激性將在生理學和病理學中交上好運。但是,它目前在神經疾病領域中畢竟留下了某種十分重要的東西。

  這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方面是對歇斯底里和疑病症作為精神疾病的完全確認。由於對敏感和感覺的重大區分,這兩種病進入了非理性領域。正如我們已看到的,非理性的基本特徵是謬誤和夢幻,即盲目。只要種經狀態是驚授狀態或是奇妙地穿越身體的交感狀態,即便導致意識減退和喪失,那也不是病癲。但是,一旦頭腦因過度敏感而變得盲目,瘋癲便出現了。

  但是,另一方面,這種確認賦予瘋癲以新的內涵,即罪率、道德制裁以及正當懲罰,而這種內涵根本不屬￿古典主義的體驗。它還使非理性擔負起這些新的價值:不是位盲目成為各種瘋癲現象出現的條件,而是把有目、瘋癲的盲目說成某種道德過失的生理效果。

  由此危及了以往非理性經驗中的根本要素。以往被視為盲目的將變為無意識,以往被視為謬誤的將變為過失。瘋癲中表示非存在的吊詭現象的一切,都將變為對道德罪惡的自然懲罰。總之,構成古典瘋癲結構的整個縱向體系,從物質原因到超越物質的諸妄,都將土崩瓦解,而散落在由心理學和倫理學爭相佔領的領域的整個表面。

  19世紀的「科學的精神病學」指日可待了。

  正是在這些很快就會受到嘲弄的「神經疾病」和「歇斯底里」概念中,產生了這種「科學的」精神病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