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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幾個兵士好容易才把她拉開,再靠勃柳克納站長——他疼得把一隻手在空中直搖,——本人幫忙,才把劉勃卡在走廊裡拖過去。

  兵士們按住她,勃柳克納站長跟芬龐軍士就用電線擰成的鞭子抽打她身上剛結疤的傷口。劉勃卡拚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突然她聽到了牢房上高空中飛機發動機的響聲。她聽出了這是什麼聲音,心裡充滿了得意之感。

  「哼,你們這批狗爪子!來吧!你們打吧,打吧!你們聽聽我們飛機的聲音!」她大嚷起來。

  低降的飛機的隆隆聲怒吼著沖進了牢房。勃柳克納和芬龐停止了拷打。有人急忙關了電燈,兵士們也放開了劉勃卡。

  「哼!膽小鬼,壞種!你們的末日到了,敗類裡的敗類!啊—哈!」劉勃卡大喊大叫著,她沒有氣力翻身,就拚命用腳跺著血淋淋的刑床。

  爆炸的氣浪的轟響震撼著木板搭的監獄。飛機在城裡進行轟炸。

  從這一天起,監獄裡的「青年近衛軍」隊員的生活中發生了轉變:他們不再隱瞞他們是參加了組織的,並且跟折磨他們的劊子手進行公開的鬥爭。他們對德國人說粗話,嘲弄他們,在牢房裡唱革命歌曲,跳舞,有人被從牢房裡拖出去受刑時他們就大聲喧鬧。

  所以,他們現在所受的磨難也就成為人類的意識無法想像的磨難,從人類的理性和良心的觀點來看都是不可思議的磨難。

  第六十一章

  奧列格最熟悉前線軍隊移動的情況,他領著這幾個人差不多是向北走,以便在貢多羅夫斯卡雅地區的某處越過結冰的北頓涅茨河,前往沃羅涅什—羅斯托夫鐵路上的葛路鮑卡雅車站。

  他們整整走了一夜。對於親人和同伴的懷念縈繞在他們腦際。他們差不多一路上都是默默地走著。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繞過貢多羅夫斯卡雅,毫無阻礙地越過了頓涅茨河,沿著就原來的土路鋪成的、壓得很平的軍用大道向杜鮑沃依莊那邊走去,他們用眼睛在草原上搜尋著有人家的地方,希望能去暖和暖和,吃點東西。

  沒有風,太陽出來了,開始有些暖意。崗巒起伏的草原上閃耀著一片潔白。壓平的大道開始化凍,路旁露出了溝渠的邊緣,地上冒出一縷縷的蒸氣,散發著泥土的氣息。

  在他們走的大路上以及遠遠可見的、登上小山看得特別清楚的兩側的村道和遙遠的村道上,不時迎面走過一些德國步兵、炮兵分隊、勤務部隊和軍需部隊的零星殘部,這批人沒有陷進被紅軍包圍的斯大林格勒的大包圍圈裡,而是在後來的幾次戰鬥中被擊潰的。這些德國人跟五個半月以前乘著幾千輛卡車開過這裡的那批德國人已經有天淵之別。他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軍大衣;為了禦寒,頭和腳都包裹著;長滿鬍子的臉上和手上又髒又黑,仿佛他們是剛從煙囪裡鑽出來的。

  有一次,青年人自東而西在村道上走著,看見前面有一群意大利兵士。他們多半都沒有槍械,有的帶著槍,但卻像扛棍子那樣把槍扛在肩上,槍托朝上。一個軍官披著夏季披肩,又像制帽又像便帽的帽子歪戴著,上面纏了一條童線褲。他由兵士簇擁著,騎著沒有鞍子的騾子,其大無比的靴子拖到地上,幾乎在路面上劃出痕跡。他這個來自溫暖的南國的居民,鼻子底下拖著兩條凍住了的鼻涕,在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形狀非常滑稽而又具有象徵性,孩子們互相瞅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路上到處都有不少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的老百姓。誰也不來注意背著背包在冬天的大路上趕路的這兩個少年人和三個姑娘。

  這一切都使他們的情緒好起來。他們懷著青年人對於危險沒有實際概念的那股不知憂慮的勇氣,好像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戰線的那一邊。

  妮娜穿著氈靴,戴著暖帽,沉甸甸的發卷從暖帽下面垂到冬大衣的衣領上。她走得滿臉通紅。奧列格不住地望著她。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就相視而笑。謝遼薩跟華麗雅在一個地方竟然玩起雪球來,互相你追我趕,把同伴們甩得老遠。他們中間年紀最長的奧麗雅,身穿深色衣服,態度鎮靜,沉默寡言,她像媽媽似的,對這兩對體貼,寬容。

  他們在杜鮑沃依莊過了將近一晝夜,一點一滴地打聽著前線的情況。有一個獨臂的殘廢軍人,大概是沒有突圍出去而在這裡落了戶的,勸他們再往北到佳奇基諾村去。

  他們在這個村子裡和它附近的莊子裡待了幾天,在混亂的德軍後勤部隊和躲在地窖裡的居民們中間遊蕩。現在他們離戰線非常近,從戰線傳來的炮聲隆隆不絕,到了夜裡,炮口噴出的火光好像閃電一般。空軍在轟炸德軍後方,在蘇軍的壓力下,敵人的戰線顯然在後退,因為周圍德國人的一切都匯合起來川流不息地向西移動。

  每個過路的兵士都斜過眼來看他們,居民因為他們來歷不明,都不敢讓他們進去。不要說是五個人一塊越過戰線,就連在這裡徘徊或是停留都有危險。在一個小農莊裡,女主人不懷好意地不時打量著他們,到了夜裡忽然穿上厚衣服出去了。奧列格沒有睡著,他把同伴們喚醒,大夥都離開莊子走到草原上。他們剛剛醒來,從昨天刮起的大風吹得他們無處可躲。他們從來沒有感到自己是這樣地孤立無援,舉目無親。

  於是他們中間最年長的奧麗雅就開口說:

  「我的話,你們聽了別不高興。」她對誰也不望,用衣袖遮住一邊的臉擋風,這樣開始說。「我們這麼一大群人過不了戰線,而且婦女或是姑娘大概很難越過戰線……」她望瞭望奧列格和謝遼薩,等他們反駁,但是他們沒有開口,因為她說的是實情。「我們姑娘們應該讓我們的男孩子們去自由行動。」她堅決地說。妮娜和華麗雅懂得是指她們。「妮娜也許要反對,但是你媽是把你託付給我的。我們到福基諾村去,我有一個大學裡的女同學住在那邊,她會收留我們,我們可以在她那裡等待戰線移過來。」奧麗雅說。

  奧列格這是第一次找不出話來回答,謝遼薩和華麗雅也都不作聲。

  「我憑什麼要反對呢?不,我並不反對。」妮娜說,她差點兒要哭出來。

  他們五個人又這樣一言不發地站了一會,內心痛苦,下不了決心走這最後一步,那時奧列格就說:

  「奧麗雅說得對。姑娘們既然有更簡單的出路,何必讓她們去冒險呢。而且我們的確也可以容易些。那麼你—你們就走—走吧。」他突然口吃起來,說了就擁抱了年長的奧麗雅。

  然後他走到妮娜面前,其餘的人都轉過身去。妮娜猛地摟住他,雨點似地親吻著他整個的臉。他也摟住她,吻了她的嘴唇。

  「你記得嗎,有一次我纏住你,老要求你讓我親親你的臉蛋,你記得嗎,我說:『只要親親臉蛋,懂嗎,只要親親臉蛋?』沒想到要到現在才能親吻。你記得嗎?」他帶著孩子似的幸福的表情低語說。

  「我記得,我全都記得,我記得的比你所想的還多……我會永遠記住你……我要等著你。」她輕輕地說。

  他又吻了吻她,就掙開身子。

  奧麗雅和妮娜走了幾步,還叫喚了他們一次,後來馬上就看不見她們,也聽不見她們了,只有風攪雪在薄薄的冰淩上旋轉著。

  「你們怎麼樣?」奧列格問華麗雅和謝遼薩。

  「我們還是想一塊試一試。」謝遼薩負疚地說,「我們沿著戰線走,也許可以在什麼地方溜過去。你呢?」

  「我還是要在這裡試一試。至少我對這一帶地方已經熟悉了。」奧列格說。

  又是一陣短暫的痛苦的沉默。

  「我親愛的朋友,別不好意思,別垂頭喪氣……對嗎?」奧列格說,他很瞭解謝遼薩的內心活動。

  華麗雅猛地擁抱了奧列格,謝遼薩不喜歡流露感情,他只握了握奧列格的手,再用手掌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華麗雅跑過去追上了他。

  這是一月七日。

  但是他們也不能一同越過戰線。他們還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走過去,就這樣一直走到卡緬斯克。他們自稱是在中頓河戰區跟家裡人失散了的兄妹。人們可憐他們,讓他們在冰冷的泥地上打地鋪,於是他們就像遭難的兄妹那樣摟著睡覺。早晨他們又起來上路。華麗雅要求讓他們隨便在一個地方試試越過戰線,但是謝遼薩是一個具有現實氣質的人,他一直不肯越過戰線。

  最後她才明白,只要她華麗雅跟他一塊,謝遼薩絕不會作越過戰線的嘗試:謝遼薩可以在任何地方越過戰線,但是他怕會斷送了她。所以她就對他說:

  「我一個人總可以在這兒的村子裡找個安身的地方,等待戰線通過我們這一帶……」

  但是這種話他連聽都不願意聽。

  不過,她還是編出一套理由來說得他相信了。在他們的全部活動裡,特別是在他們無論什麼工作都是一起幹的時候,他總是頭,她總是服從他。但是在個人的事情方面她總是占上風,他是不知不覺地對她唯命是從。所以她現在就對他說,他可以到一個紅軍部隊裡去,告訴他們,我們克拉斯諾頓有一批青年人被關在監獄裡,性命難保,他可以跟這個部隊一起來把青年人從死亡中拯救出來,同時也可以使她華麗雅脫離危險。

  「我會在這裡附近等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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