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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有命令立刻把您送到軍團司令部,坐坦克去。」大尉笑著說,「路上的敵人雖然被我們壓制住,可是這個地區亂得厲害,鬼知道它!」

  「您怎麼知道我的姓?」卡佳問,她覺得這一口攙了水的酒精像火一樣燒著她。

  「他們在等著您。」

  就是說,這都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她親愛的伊凡,為她做好的準備。她覺得心裡熱呼呼的。

  她把她知道的有關村前工事的一切情況又講了一遍。卡佳猜測,坦克隊馬上就要去奪取這些高地。果然,在人家扶她爬上炮塔、再下到冰冷的坦克裡的時候,——她到了坦克近旁才感到它的龐大,——周圍的坦克就令人膽戰心驚地吼叫起來,自動槍手們也都直奔卡車。

  她要完成她的旅途所乘的那輛坦克裡的全體人員一共是四個人。他們各有各的位置。他們讓卡佳就坐在作戰部分的底上。坦克裡很擠,她就坐在車長腳下。全體人員裡只有駕駛員沒有受傷。

  坦克車長頭部受傷。他頭上包了一層厚厚的藥棉,外面又裹上繃帶,所以不能戴坦克帽,他戴著普通士兵戴的帽子。他的一支胳臂也受了傷,掛著吊帶,所以他總是不自覺地非常小心地保護著它,不讓它碰著什麼,有時坦克的衝撞使他痛得直皺眉頭。

  他和他的人員非常不願意離開他們的夥伴,起初他們對待卡佳態度冷淡,認為都是因為她才害得他們到後方去。原來,只有坦克車長和駕駛員是原來的人員,另外兩個是從別的坦克裡撤下來的,儘管他們拚命反對,他們的位置還是由這輛坦克裡沒有受傷的夥伴去頂替了。卡佳被帶到坦克跟前的時候,坦克車長和大尉之間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雖然雙方說話非常客氣,然而兩人的臉色都非常難看。不過臉上傷痕沒有痊癒的大尉卻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想利用送卡佳的機會順便把部隊裡的傷員送走。

  坦克開動之後,坦克手們看清楚跟他們同行的是一個年輕婦女,他們對她的態度就改變了。加上他們又知道,卡佳剛穿過他們的坦克隊要去奪取的那些工事,大夥都活躍起來。

  他們都是些年輕人,大約比卡佳小五六歲。

  坦克車長立刻吩咐開闢「第二戰場」——人們給美國罐頭燜肉起的名字。那個機槍手兼報務員轉眼之間就開闢了「第二戰場」,把麵包切成老厚的一片一片,車長也用左手把他的酒壺遞給卡佳。卡佳謝絕了酒,但是津津有味地嘗了燜肉和麵包。坦克手們輪流湊著車長的酒壺喝了酒,於是在坦克裡面就建立起十分融洽的關係。

  他們儘量地開快車。卡佳被顛得左右搖晃。突然,站在打開的艙口的炮長蹲下身子,幾乎把嘴唇貼到車長的耳朵上,說道:

  「上尉同志,聽到沒有?」

  「開始了嗎?」坦克車長沙啞地問,一面用腿碰了碰駕駛員的肩膀。

  駕駛員把坦克煞住。在降臨的寂靜中,大夥聽到了密集的炮轟聲。這些充滿了黑夜的響聲來自卡佳來的那一邊。

  「哈哈,弗裡茨沒有照明彈!」炮長又從坦克裡探出頭來,得意地說,「我們的坦克幹得真帶勁!我看到了開炮的閃光……」

  「讓我瞧瞧!」

  上尉跟炮長換了個位置,小心地把他的裹著繃帶的腦袋伸出去。在他觀看的時候,坦克手們忘了有卡佳在場,對攻勢的進程提出種種推測,又因為他們沒待在自己的坦克裡而表示懊喪。

  車長小心地把裹著繃帶的腦袋縮進來,他臉上的表情簡直好像他是在生病。但是他沒有忘記有卡佳在場,立刻終止這場議論。不過卡佳從他臉上還是能看出他是因為不能參加戰鬥而痛苦。他甚至不得不在他們繼續行駛之前准許大夥輪流看一看那邊發生的情況。

  總的說來,他們都有些情緒低落。但是卡佳是個機靈人,她立刻向坦克手們詳細詢問戰鬥的情況。坦克的軋軋聲使他們談話非常費勁,他們一直在大聲叫嚷。回憶重新給他們帶來溫暖。根據他們的不連貫的敘述,卡佳對於她所到的地帶的戰鬥行動已經有了個初步的、大致的瞭解。

  蘇聯坦克部隊越過了沃羅涅什——羅斯托夫鐵路上介於羅索什和米列羅沃之間這個很大的地段,擊退了卡梅什納雅河德軍防線上的德軍,而在北方新馬爾柯夫卡村那個地區,甚至到了傑爾庫爾河的上游。撤退的德軍匆匆地把卡梅什納雅河和傑爾庫爾河之間的分水嶺,特別是卡佳經過的那些高地,變為前沿防禦地帶。新防線經過李馬遼夫卡、別洛沃茨克、戈羅季希——普羅慶柯領導下的遊擊隊現在的活動地區,——一直到頓涅茨河米佳金遊擊隊的根據地。對這些地方非常熟悉的卡佳,到現在才能估計出蘇軍突擊的全部威力。同時,她也看到我軍進攻路途上的種種困難。他們得佔領傑爾庫爾河、葉夫蘇格河、阿依達爾河、鮑羅瓦雅河的設防的河岸,得佔領舊別爾斯克——斯塔尼奇諾—魯幹斯卡雅鐵路,最後,得強渡頓涅茨河本身。

  卡佳遇到的先遣坦克部隊離開跟在它後面相隔大約十五公里的自己的部隊已經有兩晝夜。部隊朝西方推進,摧毀了路上碰到的敵人的全部抵抗據點,佔領了幾個村莊,其中也包括按照普羅慶柯的指示卡佳要去的那個村子。

  卡佳乘的那輛坦克白天曾在先頭巡邏隊裡參加突擊她所知道的那幾個高地。先頭巡邏隊突然碰上敵人的工事,就開了大炮和機槍,因而招來了敵人的全部火力。在這次突擊中坦克受損壞,車長的頭部和臂部負傷。

  他們離開戰地已經這樣遠,而且這顯然是已經無可挽回的事,所以除了卡佳和駕駛員之外,大夥漸漸都受到疲倦和瞌睡的襲擊。對於在激戰之後能脫身去休息的戰士,這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卡佳對他們不由得起了一種愛憐之感。

  他們就這樣經過了幾個居民點。突然駕駛員回過頭來對卡佳大聲嚷道:

  「我們的人來了!」

  他們一直是在大路上行駛,現在卻折到田野裡,接著駕駛員就把坦克停下來。

  夜深了,只有遠處和近處戰鬥的聲音——對於軍人的耳朵是這樣熟悉的聲音——不時打破夜的寂靜。在這片寂靜裡,傳來了迎面開來的大隊鋼鐵巨物的轟轟聲和吱吱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駕駛員用遮著黑布的前燈打了個燈光訊號。車長和炮長爬出坦克,卡佳也在炮塔裡伸直了身子。

  一隊摩托車手在旁邊疾馳而過,接著出現了沿著大路和草原開過來的坦克和裝甲車。它們的隆隆聲充滿了黑夜。卡佳用手套捂住頭巾底下的耳朵。拖著大炮的黑色炮架尾的龐大笨重的坦克,軋軋地響著,發出刺耳的排氣聲爬過去。它們給人以強大而可怕的印象,而黑暗也更加強了這種印象。

  一輛小裝甲車在他們這輛孤零零的坦克旁邊停下,裡面爬出兩個穿軍大衣的軍人。他們跟車長互相湊著耳朵大聲嚷著交談了一會,間或望望站在坦克炮塔裡的卡佳。後來這兩個穿軍大衣的軍人又爬進裝甲車,裝甲車就在草原上疾駛著去追趕大隊的坦克。

  坦克跟載著機械化步兵的卡車交替向前移動。卡車平穩地在大路上行駛。自動槍手們都朝草原上這輛孤零零的坦克那面張望,在這輛坦克裡,有一個用手套捂著耳朵的婦人也在望著他們。

  黑暗裡,大量的沉重的鐵甲以及仿佛跟它們融為一體的大批人員的這種移動,把卡佳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正是從這一分鐘起,在卡佳內心體驗到的那種被解放的感覺裡,又摻進了一種她久久不能排除的新的感覺。她覺得,看到這一切、經歷這一切的好像不是她卡佳,而是另外一個人。她是從旁邊看見自己,就像人們在夢中看見自己一樣。她初次感到,她對這個以雷霆萬鈞之力闖進她靈魂的世界已經生疏了。所以在使她應接不暇的、時刻變化著的人物、事件、談話,最後,還有人們的概念(其中也有全新的和她久已不用的概念)的萬花筒裡,她久久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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