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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他們往下走到鐵路支線上,在枕木上走了好久。華麗雅覺得,他們已經是向著上杜望納雅那邊走,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謝遼薩像貓一樣,在黑暗裡也看得清楚。

  「就在這裡。」他說,「不過你要跟著我走,不然左面就是一個斜坡,你會一直滑到『警察』學校裡去……」

  風在公園裡的樹木中間怒號,刮得禿枝互相撞擊,枝上的冷露水滴了華麗雅和謝遼薩一身。謝遼薩很有把握地、迅速地帶她沿著林蔭道走過去,華麗雅猜到他們已經快到學校了,因為屋頂嘩嘩地響得厲害。

  現在已經聽不見謝遼薩走上鐵梯時鐵梯的震動聲。他老是不下來……在黑暗裡華麗雅一個人站在鐵梯腳旁。禿枝發出碰擊聲。這個夜晚是多麼淒涼可怕啊!她的媽媽、她華麗雅、還有小劉霞在這個可怕的黑暗世界裡又是多麼軟弱無助……還有父親呢?他這個幾乎雙目失明的人,萬一無處容身,此刻還在什麼地方躑躅呢?……華麗雅想像著頓涅茨草原的整個無垠的空間,炸掉的礦井,駐紮著憲兵的,沒有燈光的、潮濕的城鎮和鄉村……突然她覺得謝遼薩永遠不會從這個嘩啦啦響著的屋頂上下來了,她失去了勇氣。但是就在這一刹那她感到梯子的震動,她的臉上便又露出了冷冷的、毫不在乎的神氣。

  「你在這兒嗎?……」他在黑暗裡微笑著。

  她感到他向她伸出一隻手,便把自己的手也伸過去。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樣。這個瘦削的青年,穿著那雙在泥濘裡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的百孔千瘡的皮鞋(裡面一定都是水),破舊的短襖敞著,——他有什麼事沒有經歷過啊?……她雙手捧住他的面額,面頰也冷得像冰一樣。

  「你完全凍僵了。」她並不把手從他臉上縮回,說道。

  他立刻安靜下來,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只有禿枝在碰擊著。後來他輕輕地說:

  「我們不要再繞彎兒了……我們往後退,翻籬笆進去……」

  她縮回了手。

  他們從奧列格的鄰居住的那邊向奧列格家走過去。突然謝遼薩抓住華麗雅的手,他們倆都把身子貼著牆。華麗雅被弄得莫名其妙,就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對面有兩個人走過來。他們聽到我們也站住了……」他輕聲說。

  「這是你的想像!」

  「不,他們站在那兒呐……」

  「我們就從這兒走進院子吧!」

  但是他們剛從鄰居那邊繞過房子,謝遼薩又讓華麗雅站下:那兩個人在房子對面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一定是你的想像……」

  「不,他們站在那兒。」

  奧列格家的門開了,有人走出來,正碰上了謝遼薩和華麗雅要避開的那兩個人。

  「是劉勃卡嗎?你們怎麼不進來?」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低低的聲音。

  「噓……」

  「是自己人!」謝遼薩說了就抓住華麗雅的手,把她拖了進去。

  在黑暗裡只聽到劉勃卡吃吃的笑聲。她和拿著吉他的謝爾格跟謝遼薩和華麗雅都笑得透不過氣來,互相抓住了手,跑進了奧列格家的廚房。他們一個個都像落湯雞似的,渾身稀髒,可又是這樣歡天喜地,所以維拉外婆一看見他們就舉起罩著花衣袖的瘦長的胳膊,說道:

  「哎喲,我的老天爺!」

  像這樣在德國人已經統治了三個多月的城市裡,在沒有生火的房間裡,在油燈光下舉行的這個晚會,他們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參加。

  真奇怪,一張沙發上怎麼能坐得下他們十二個青年人。他們互相緊挨著,低著頭,輪流出聲地讀著報告,他們的臉上不自覺地反映出一部分人今天坐在收音機旁,以及另一部分人在這次踏著泥濘的夜征中所體驗到的心情。他們的臉上反映出將他們中間某些人聯繫在一塊、又像電流似的傳給別人的愛,同時又反映出年輕的心靈在接觸到人類的偉大思想、特別是在接觸到能夠表達他們目前生活中最重要事物的思想時所產生的那種共同的無比幸福之感。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友情、燦爛的青春、以及前途光明那種幸福的表情……置身在他們中間,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都感到自己是年輕而幸福的。只有維拉外婆因為年紀大,閱歷多,只是用淺黑的手掌托著瘦削的臉,懷著某種擔心和突如其來的愛憐凝望著這些年輕人。

  青年們讀完了報告,都沉思起來。外婆的臉上露出了狡猾的神氣。

  「噯,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她說,「我望著你們,心裡就想:這哪行呢?這麼偉大的節日!你們朝桌上看看!那瓶酒可不是為了擺樣子的!應當把它喝掉!」

  「啊,我的姥姥,你是最好的姥姥!來吧,來喝吧!」奧列格叫起來。

  要緊的是別大聲地嚷。誰一提高嗓門,大夥就齊聲噓他,這使大夥覺得非常好笑。他們決定還是要輪流在房子附近望風;最有趣的是,誰要是向旁邊的男同伴或是女同伴獻殷勤或是得意忘形,就會被趕出去望風。

  在正常情況下,白頭發的斯巧巴很能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他喝了一點酒,他就只能講他心愛的東西。他的滿是雀斑的小鼻子上覆滿了汗珠,他開始對他旁邊的妮娜大講其紅鶴。大夥都噓他,於是他立刻被趕到外邊望風去了。他回來的時候正好大夥把桌子推到一旁,謝爾格正拿起吉他。

  謝爾格彈奏的姿勢是俄羅斯工人中間特別流行的那種俄羅斯式的、輕鬆隨便的姿勢,彈奏時彈奏者的整個姿勢,特別是面部,對發生的事情要表現出漠不關心的神情:他既不看跳舞的人,不看觀眾,當然也不看樂器,他並不特別看著什麼,而他的手卻要自然而然地彈出令人非常想跳舞的曲子。

  謝爾格拿起吉他,彈起戰前很流行的一支外國波士頓舞曲。斯巧巴向妮娜沖了過去,他們就旋轉起來。

  這種外國舞當然數「女演員劉勃卡」跳得最好。男子中間卻推杜爾根尼奇第一。他身材修長勻稱、態度瀟灑,是一個真正的軍官。所以劉勃卡先跟他跳,然後跟奧列格跳,奧列格在學校裡也算是一個最優秀的跳舞能手。

  可是斯巧巴老是不肯放開一聲不吭的、變得好像木頭人似的妮娜,跟她跳各種舞,一面沒完沒了地向她解釋,雄紅鶴和雌紅鶴的羽毛有多大的差別,雌紅鶴會下多少蛋。

  突然妮娜的臉漲得通紅,變得難看起來,她說:

  「斯巧巴,跟你跳舞真彆扭,因為你太矮,老要踩我的腳,而且你盡說蠢話。」

  她掙出他的懷抱,逃跑了。

  斯巧巴想趕到華麗雅那裡去,可是她已經跟杜爾根尼奇跳起來了。於是他只好拉住奧麗雅。這個姑娘安靜嚴肅,比妹妹更不愛說話,所以斯巧巴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她大講其不平凡的紅鶴了。

  可是他對於剛才受到的委屈還是耿耿於懷,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就用眼睛搜尋了一下妮娜。她正在跟奧列格跳舞。奧列格從容沉著地轉動著她的豐滿健美的身體,她的嘴唇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眼睛裡也閃現著喜悅,使她顯得異常美麗動人。

  維拉外婆忍不住嚷起來:

  「這算是什麼舞!外國人怎麼會想出這種東西!謝遼查,來一個『高巴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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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巴克」是烏克蘭的一種民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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