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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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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已經把這些謊話信以為真了!」普羅慶柯眼睛裡帶著魔鬼般的火星說,「你瞧,老朋友,咱倆個子差不多,你們你的衣服給我一身,我把我的留給你。」 「哦,原來如此!」老大爺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用俄語說道,「衣服我馬上給你拿來。」 個子矮小的普羅慶柯自己雖然並不老,但是鬍子已經留得相當長,他就穿著這個老大爺的衣服,背著背包進了石灘城,闖到瑪莎家裡。 他喬裝打扮在故鄉的街道上行走,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 普羅慶柯在這裡出生,又在這裡工作過多年。許多企業、機關、俱樂部的房屋和住宅都是他親眼看著——並且大部分是由於他的努力——興建起來的。比方說,他記得怎樣在市蘇維埃主席團會議上訂出興建這個小公園的計劃,他怎樣親自監督佈置和栽種灌木。他本人在故鄉的市政建設上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是在市委還總是有人責怪,說院子和街道不夠清潔,這倒也是事實。 現在一部分房屋被炸毀了。在保衛戰最激烈的時候,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種破壞使城市變得多麼難看。但是問題甚至不在這裡:相隔不過幾個星期,這個城市已經變得滿目荒涼,仿佛新的主人連自己也不相信他們是搬來久居的。街道不灑水,不打掃,小公園裡的鮮花都枯萎了,草坪上雜草叢生,紙片和煙蒂旋風似的在濃密的紅色塵土裡盤旋。 這裡是煤都之一。以前運到這兒來的貨物比運到國內其他許多地區的要多。街上的人群都衣冠整齊,色彩華麗。可以感到,這是南方的城市:總是有許多水果、鮮花、鴿子。現在卻是人群稀少,色調灰暗,不引人注目了。人們都穿得馬虎、單調,仿佛是故意不修邊幅似的。給人的印象是,他們似乎連臉也不洗。給街道增添表面色彩的是敵人官兵的制服、肩章和證章,最多的是德國人和意大利人,但也有羅馬尼亞人和匈牙利人。只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有他們的汽車亂撳著喇叭滿街飛跑,卷起陣陣的塵土。普羅慶柯有生以來還沒有感到過對這個城市和它的居民懷著這樣深切的愛憐之情。 他有這樣的感覺:他有過一個家,但是他被趕出這個家,現在他偷偷地回到老家,眼看著新的主人們在盜竊他的財產,用髒手掠奪他所珍惜的一切,作踐他的親人,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毫無辦法。 在妻子的女友身上也打著這種普遍的抑鬱和邋遢的烙印:她穿的是破舊的深色衣服;亞麻色的頭髮胡亂挽了一個髻;好久不洗的腳上穿著便鞋,顯然,她就是這樣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的。 「瑪莎,怎麼可以這樣消沉!」普羅慶柯憋不住了。 她無動於衷地望望自己身上,說: 「是嗎?我倒沒有注意。大家都是這樣生活,而且這樣也比較好:省得他們來糾纏不清……再說,城裡也沒有水……」 她不作聲了。普羅慶柯這才注意到,她是多麼消瘦,她的房間裡空空蕩蕩,不像個家的樣子。他猜想她大概經常忍饑挨餓,早把東西變賣一空了。 「啊,我們來吃點東西吧……這都是一個好心的婦女給我預備的,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在他的背包旁邊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 「我的天,問題難道是在這裡嗎?」她用雙手捂住臉。「請您帶我走吧!」她突然感情激動地說,「帶我到卡佳那裡去,我情願盡我的力量服侍你們!我情願做你們的僕人,只要不天天受這種窩囊氣,只要不這樣慢騰騰地等死,沒有工作,生活又沒有任何目的 !」 她像平時一樣對他稱「您」,雖然她跟卡佳從小就是朋友,從他跟卡佳結婚起就認識他。他以前也猜到,她所以不肯對他稱「你」,是因為不能排除她這個普通製圖員和他這個重要幹部之間的懸殊之感。 普羅慶柯的寬闊的前額上出現了一條深深的皺紋,他的靈活的藍眼睛裡露出嚴峻的、關切的神色。 「我要直截了當地跟你談一談,也許很不客氣,」他說,並不望著她。「瑪莎!要是問題只關係到你和我,我就可以帶你到卡佳那兒去,把你們倆藏起來,我自己也躲起來。」他帶著嚴厲的苦笑說。「但是我是國家的公僕,我希望你也能盡最大的力量為我們的國家服務:我不但不帶你離開這裡,我還要讓你去赴湯蹈火。你要對我直說:你同意不同意?你有沒有這樣的力量?」 「幹什麼我都同意,只要不過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她說。 「不,這不是答覆!」普羅慶柯嚴厲地說,「我給你指的出路並不是為了拯救你的靈魂,我是問你:你同意不同意為人民和國家服務?」 「我同意。」她輕輕地說。 他迅速地隔著桌角向她彎過身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要跟這兒城裡的自己人建立聯繫,可是這兒出過事。哪一個接頭地點可靠,我沒有把握……你應當拿出勇氣和魔鬼那樣的狡猾,去檢查我給你的那些接頭地點。你肯不肯去幹?」 「我去。」她說。 「你要是出了事,他們會慢慢地折磨你,讓你不死不活。 你不會洩露吧?」 她沉默了一會,仿佛在檢查自己的靈魂。 「我不會洩露。」她說。 「那麼你聽著……」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把身子向她彎得更近(近到使她看見他的禿鬢上的一個新傷痕),給了她一個就在石灘城的秘密接頭地點,他認為這一個比其他的可靠些。他特別需要這個接頭地點,因為通過它,他可以跟烏克蘭遊擊隊司令部聯繫,並且不僅可以瞭解一個州裡的情況,而且還可以瞭解蘇聯各地的情況。 瑪莎表示願意立刻就去。這種缺乏經驗的表現和天真的犧牲精神的結合,使普羅慶柯心裡深受感動。狡黠的火星頑皮地從他的一隻眼睛裡跳進了另一隻眼睛裡。 「這怎麼行!」他帶著高興的、親切的譴責口吻說。「這需要做細緻的工作,就像在時裝公司裡工作一樣。你要大搖大擺地大天白日去,我會教你怎麼做和做些什麼……我還要保證我的後方不出問題呢!你住的是誰的房子?」 瑪莎在機車製造廠的一個老工人的小房子裡租了一間屋子。這座小房子是石頭砌的,當中有一條過道,過道的一頭通大街,一頭通到用石砌矮牆圍著的院子。小房子的一半有一間屋子和一個廚房,另一半是兩個小房間,瑪莎就租了其中的一間。老頭的子女很多,但是他們早已跟他分開:兒子有的在軍隊裡,有的疏散了,女兒們結婚後都住在別的城市裡。據瑪莎說,房東為人謹慎仔細,愛讀書,雖然有點孤僻,但是為人正直。 「我就說您是我的舅舅,從鄉下來的,我母親也是烏克蘭人。我就說是我自己寫信叫您來的,要不然我的日子不好過。」 「你把你舅舅帶去見見房東:我們來看看,他這個人怎麼孤僻法!」普羅慶柯乾笑著說。 「那算是什麼幹活,拿什麼來幹活啊?」那個「孤僻人」陰鬱地嘟囔著,偶爾抬起鼓出的大眼睛望望普羅慶柯的鬍子和他右邊禿鬢上的傷痕。「我們兩次親手把設備從廠裡搬出來,德國人也轟炸過我們好幾次……我們造過機車,造過坦克和大炮,可是如今我們反而修理起煤油爐和打火機來了……當然,車間裡還有一些零件留下來,要是去收羅收羅,廠裡這兒那兒還有好多設備,不過要知道,這需要所謂真正的主人。可是如今……」他揮了揮捏成拳頭的乾枯、粗糙的小手。「這些人都不是認真辦事的人 !目光短淺,而且——都是些賊。你信不信,一個廠裡一下子來了三個主人:一個是克虜伯①派來的,從前這個廠是哈特曼的,克虜伯收買了他的股票;還有兩個主人是鐵路管理局和電力公司——電力公司把我們的熱電站搶到手裡,雖然我們的人在撤退前把發電站炸了……他們在廠裡東晃西晃,結果把廠分成三份。真叫人哭笑不得:一個被破壞了的工廠,他們居然還要給它豎起界標,就像沙皇時代農民給自己的一小塊土地豎樁子那樣。連廠裡的那些路上,也像被豬拱過那樣挖了好多坑,截成一段一段。他們分了贓,豎起界標,就各自把殘存的設備運回德國去。至於比較小比較次的東西,他們就拿去到處兜售,像舊貨市場的投機商人一樣。我們的工人譏笑說:『上帝賜給我們的老闆真不賴!』弟兄們這些年來,你自己知道,已經習慣了什麼樣的規模,可是給這批傢伙幹活,弟兄們不但不願意幹,連瞅著他們都彆扭。總之是叫人哭笑不得……」 -------- ①克虜伯是德國最大的軍火康采恩的老闆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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