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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劉勃卡像其他參加「青年近衛軍」的人一樣(沃洛佳除外),既不知道,也不想去打聽奧列格跟克拉斯諾頓的成年地下工作者裡的什麼人有聯繫。但是劉季柯夫卻很清楚,劉勃卡被留在克拉斯諾頓是為了什麼目的,她跟伏羅希洛夫格勒那邊的什麼人有聯繫。

  是一個寒冷的日子,烏雲低低地在草原上空奔馳。劉勃卡一手提著小手提箱,另一隻胳臂上搭著一件薄大衣,站在開闊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上。冷風吹拂著她的色彩鮮豔的連衣裙,吹得她兩頰通紅,但是她並不覺得冷。

  公路上常有卡車吼叫著在她身旁疾駛而過,車上的德國兵和上等兵嘻嘻哈哈地硬請她上去,有時還對她做下流的手勢,但是她鄙視地眯起眼睛,不去理睬他們。後來她看見有一輛車身低而長的淺色小汽車向她駛近,司機旁邊坐著一個德國軍官,她就隨隨便便地舉起了手。

  軍官迅速地朝後座轉過身去,顯露出背部褪色的制服,大概,有上級坐在那裡。汽車發出煞車的吱吱聲,停了下來。

  「請坐!快些!①」軍官把車門打開一點,嘴角微露笑意,對劉勃卡說。他又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伸過手去打開後座的車門。

  劉勃卡低下頭,拿著小手提箱和大衣,輕快而麻利地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汽車猛的開動,迎風發出嘯聲。

  劉勃卡旁邊坐著一個乾瘦而結實的上校,他的灰黃的臉刮得精光,厚嘴唇耷拉著,頭上戴著褪色的高頂軍帽。德國上校和劉勃卡帶著兩種形式完全相反的傲慢互相對視著——上校是因為他有權力,劉勃卡是因為她畢竟非常心慌。坐在前面的青年軍官也轉過臉來望著劉勃卡。

  「您要我們把您送到哪兒去?②」臉刮得很光的上校帶著布西門人③的笑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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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為德語。

  ③布西門人是南非的一個部族。


  「我一點兒也不懂!」劉勃卡曼聲說道,「請您說俄語,不然就別開口。」

  「到哪兒去,到哪兒去……」上校把一隻手不明確地朝遠方揮了一下,用俄語說道。

  「謝天謝地,老母雞咕咕叫了。」劉勃卡說,「伏羅希洛夫格勒,還是叫魯幹斯克……『費爾什推埃』?噯,對了!」

  她一開了口,她的恐懼就消失了,她馬上恢復了那種瀟灑自然的態度,這種態度可以使任何一個人,包括這個德國上校在內,把劉勃卡所說和所做的一切都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

  「請問,現在幾點鐘?……表,表,真是個笨蛋!」劉勃卡說,一面用手指敲敲自己的手腕。

  上校把他的長胳臂伸直,讓衣袖往上縮些,然後機械地彎過胳臂,把戴在皮包骨頭的、長著稀疏的煙灰色汗毛的胳臂上的方手錶送到劉勃卡面前。

  歸根到底,只要願意,總是可以相互瞭解的,並不一定要語言相通。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演員。不,她不在劇院裡演戲,她是唱歌和跳舞的。當然,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她有好多可以下榻的地方,好多有地位的人都認識她,因為,她是一位著名實業家的女兒。這位實業家在哥爾洛夫卡擁有許多礦井。可恨蘇維埃政權剝奪了他的一切,後來這個不幸的人死在西伯利亞,撇下了妻子和四個孩子——都是姑娘,都長得非常漂亮。是的,她是最小的。不,她不能接受他的殷勤招待,因為這會損害她的名譽,而她絕不是那種人。她的地址嗎?她是絕對肯給的,但是她還沒決定究竟住在哪裡。如果上校准許,她就跟他的中尉講定他們怎樣可以找到對方。

  「好像您比我更有希望,魯道爾夫!」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為您盡力,上校先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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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德語。

  離前線遠不遠?前線的情況好得很,這樣漂亮的姑娘盡可以不必為它操心。反正,她可以高枕無憂。斯大林格勒指日可下。我們已經向高加索挺進,——這能使她滿意嗎?……在頓河上游,戰線並不怎麼遠,是誰告訴她的?……哦,是這些德國軍官!可見,喜歡這樣隨便亂講的並不止他一個……據說,所有漂亮的俄國姑娘都是間諜。這是不是真的?……不錯,情況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一段戰線上的是匈牙利人,當然,他們比這些臭氣熏人的羅馬尼亞人和意大利佬要好些,不過他們這批傢伙都靠不住……戰線長得要命,斯大林格勒消耗大量的人力。要把這一切東西供應給前線,您倒來試試看!我可以在手紋上給您說明,——把您的小手掌給我……

  這條粗線是通斯大林格勒的,這條斷斷續續的是通莫茲多克,——您的性格非常善變!現在您把這個放大一百萬倍,您就會明白,德國軍隊的軍需官非要有鋼鐵般的神經不行。不,她不應該認為,他只會給當兵的採辦軍褲,他也有漂亮姑娘們用的一些漂亮的小玩意,比方腳上穿的,比方這裡用的,——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吧?也許,她不會拒絕巧克力吧?塵土這麼大,喝口酒總不妨事吧 !一個姑娘不喝酒,這是非常自然的,但是——這是法國酒啊!魯道爾夫,停車……

  他們停在離一個分佈在公路兩邊的哥薩克大村莊二百來米的地方,下了車。這裡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坡路通到山溝邊上的村道,山溝下面長滿柳樹,斜坡上風吹不到,滿是已經枯萎的草。中尉讓司機把車開到通山溝的村道上。風吹起了劉勃卡的衣服,她就雙手按著衣服跟著汽車在軍官們前面跑,鞋子不斷陷在被踩碎的幹土裡,鞋子裡立刻就灌滿了沙土。

  劉勃卡幾乎沒有看到過中尉的臉,她一直只看到他的褪色的制服的後背。現在中尉跟開車的兵士從汽車裡拿出一隻軟皮箱和一隻淡黃色的、編得極細的、沉甸甸的籃子。

  他們在山溝斜坡上背風一面的密密的枯草上坐下。不管他們好勸歹勸,劉勃卡總不肯喝酒。但是這裡的臺布上擺了這麼多美味可口的東西,要是拒絕不吃才傻呢,何況她是個演員,一個實業家的女兒,於是她就放量吃了。

  她非常討厭鞋子裡的沙土,她索性脫下奶黃色的皮鞋,抖掉沙土,再用小手掌擦擦穿著麻紗襪的小腳底,坐著的時候就這樣光穿襪子,讓腳透透氣,——她就這樣解除了一個實業家的女兒會不會這樣做法的那種內心的疑慮。大概,這做得很對,至少這兩個德國軍官是把這看做理所當然的事。

  她還是很想知道,在最接近克拉斯諾頓和穿過羅斯托夫州北部的那一段戰線上的師團多不多,——她已經聽那些在她們家過宿的德國軍官們說過,羅斯托夫州的一部分還在我們手裡。她老是表示擔心,戰線會在這個地方被突破,害得她又要受布爾什維克的奴役,這種擔心使這個比較感情用事而不大實事求是的上校大為不滿。

  到後來,對德國軍隊這種不信任的態度把上校惹惱了,於是他就又罵了一句——該死的!①——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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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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