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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舒爾迦力大無比,怒火沖天,手、腳和腦袋並用,把兵士們打得東倒西歪。瓦爾柯脫了身,終於向副憲兵站長巴爾德撲過去,巴爾德人雖然胖,可是卻靈活有勁得出人意外地繞著桌子躲開他。

  芬龐軍士又企圖來支援長官,但是瓦爾柯像要咬人似的呲牙咧嘴,一皮靴踢中他的胯下,芬龐軍士就倒了下去。

  「啊,好極了,安德烈!」舒爾迦滿意地說,一面像公牛似的橫衝直撞,把兵士們摔得老遠。「從窗口跳出去,聽見嗎!」

  「那邊有鐵絲網……你先沖到我這邊來!」

  「嘿,我們沙皇的西伯利亞!」舒爾迦吼了一聲,猛力掙脫兵士們的手,就到了瓦爾柯身旁,他一把抓住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圈椅,把它舉過頭頂。

  本來要朝他撲過來的兵士們都閃開了。瓦爾柯呲著牙,黑眼睛裡露出得意洋洋的凶光,撈起桌上擺的東西——墨水缸、鎮紙、金屬的杯托——就狠命地、怒不可遏地乒乒乓乓向敵人扔過去,嚇得副憲兵站長巴爾德臥倒在地上,用一雙胖手抱住禿頭,而原來緊縮在牆邊的舒爾卡·雷班德,輕輕地尖叫了一聲,就鑽到沙發下面去了。

  瓦爾柯和舒爾迦最初投入搏鬥的時候,他們都像視死如歸的勇敢而堅強的人們那樣,心裡充滿了將要最後解脫的感覺。這種最後的、無所畏懼的生命力的迸發使他們的氣力增強了十倍。但是在搏鬥的過程中他們突然明白,敵人不能、也沒有權打死他們,敵人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這樣做。這樣一想,他們心裡更充滿了那樣的勝利的感覺,那樣的完全自由的感覺和可以暢所欲為的感覺,仿佛他們簡直是不可戰勝的了。

  他們肩並肩地背靠牆站著,渾身鮮血,樣子可怕,怒氣衝天,誰也不敢逼近他們。

  後來,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清醒過來,又命令兵士們去捉他們。舒爾卡·雷班德利用混戰的機會,覷空從沙發底下溜到門外。幾分鐘後,辦公室裡又沖進了幾個兵士,於是房間裡所有的憲兵和「警察」都一齊向瓦爾柯和舒爾迦撲過去,把兩個英雄打倒在地上。他們為了洩憤,就對他們倆拳打腳踢,甚至在瓦爾柯和舒爾迦不省人事之後,還久久折磨著他們。

  這是黎明前黑暗寂靜的時刻。一彎新月已經西沉,而民間稱為「啟明星」的那顆皎潔的晨星還沒有上升。大自然本身仿佛疲乏不堪,已經團目酣睡,最甜蜜的睡意粘住了人們的眼皮,連監獄裡困倦的劊子手和受難者也都入睡了。

  在這黎明前黑暗寂靜的時刻,舒爾迦首先從跟他面臨的可怕的命運有天淵之別的深沉、安寧的睡夢中醒來。他醒來之後,在漆黑的地板上翻了一會身,就坐了起來。幾乎在同一刹那,瓦爾柯也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醒來了,——這甚至不是呻吟,而是歎息,輕得幾乎聽不出的歎息。他們倆坐在漆黑的地板上,他們的浮腫的、滿是血疤的臉緊挨著。

  這個窄小黑暗的牢房裡透不進一絲亮光,但是他們覺得,他們能夠看見對方。他們看到的對方是堅強而美好的。

  「你真是個哥薩克大力士,馬特維,願老天給你力氣!」瓦爾柯嗄聲說。他突然用雙手撐地,把整個身子朝後一仰,縱聲大笑起來,仿佛他們倆都是自由的。

  舒爾迦也跟著他沙啞地、親切地大笑道:

  「你也是個結實的哥薩克,安德烈,哈,真棒!」

  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裡,他們的勇士般的可怕的笑聲震撼著監獄的四壁。

  早上沒有給他們拿來吃的,白天也沒有提審他們。這一天一個人也沒有提審。監獄裡靜悄悄的;一陣模糊不清的談話聲,好像葉叢底下溪水的潺潺聲,從牢房牆外傳進來。中午,一輛摩托聲輕微的小汽車開到監獄跟前,過了一會又開走了。舒爾迦已經習慣於辨別牢房外面的各種聲音,他知道這輛汽車是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或是他的副手或是他們倆出進監獄時乘坐的。

  「他們去見長官去了。」舒爾迦嚴肅地輕聲說。

  瓦爾柯和舒爾迦互相瞥視了一下,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他們的目光卻向對方說明,他們倆,瓦爾柯和舒爾迦,都知道他們的死期近了,他們對此也有了準備。大概,這件事監獄裡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所以周圍籠罩著這樣莊嚴肅穆的氣氛。

  他們這樣默默地坐了幾個小時,各自在捫心自問。暮色已經漸漸來臨。

  「安德烈,」舒爾迦輕輕地說,「我還沒有對你講過,我是怎麼落到這裡來的。你聽我說……」

  他在獨自一人的時候,關於這一切想得很多。但現在,他是把它告訴一個跟他的聯繫較之世界上任何別的聯繫都更為純潔和密切的人,這時他似乎又看見了他年輕時代的朋友李莎·雷巴洛娃的誠懇的面孔,看見操勞在她臉上刻下的皺紋,看見她跟他見面以及分別時臉上的那種急躁而又慈祥的表情,痛心的悔恨使他幾乎呻吟起來。

  於是舒爾迦毫不寬恕自己地告訴瓦爾柯,李莎·雷巴洛娃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怎樣自以為是地回答了她。她怎樣像母親似的望著他,不願意他離去。但他對不可靠的接頭地點的信任竟超過了對自己內心的朴質自然的聲音的信任,還是走了。

  他愈往下講,瓦爾柯的臉色就變得愈陰沉。

  「紙上的東西!」瓦爾柯叫道,「你記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對我們說的話嗎?……你對紙上的東西反而比對人還相信,」他聲調悲壯地說。「是的,我們常常是這樣……紙上的東西是我們自己寫的,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反而讓它控制了我們……」

  「這還沒有完呢,安德烈,」舒爾迦悲痛地說,「我還要把康德拉多維奇的事講給你聽……」

  接著他告訴瓦爾柯,他怎樣懷疑從年輕時代就認識的康德拉多維奇。他聽到康德拉多維奇的兒子的歷史,聽到康德拉多維奇在同意讓地下組織使用自己住所的時候隱瞞了這段歷史,因而對他產生了懷疑。

  舒爾迦重新回想起這一切的時候,不禁大為震驚,他怎麼會讓在普通人生活中屢見不鮮的普通事件在他眼中玷污了康德拉多維奇,但是他對素不相識、而且有著許多令人不快的特點的福明,卻會發生好感。

  瓦爾柯已經聽康德拉多維奇親口講過這一切,現在他變得更陰沉了。

  「形式!」瓦爾柯嗄聲說,「習慣於只重形式……我們有許多人看慣了現在大家的生活比我們父親一輩在舊時代過得好,喜歡從形式看人,希望每一個人都清潔整齊。康德拉多維奇是個老實人,可是在形式上不合適,你就覺得他有污點。而那個該死的福明,卻在形式上完全合適,清潔整齊,可是他比黑夜還要黑……我們從前忽視了他的污點,親手給他刷白,提拔他,表揚他,使他合乎形式,可是後來就是這種形式遮住了我們的眼睛……現在,你還要為它送掉性命。」

  「這是實在的,千真萬確的,安德烈,」舒爾迦說,儘管他們談話的內容非常令人痛心,他眼睛裡卻突然迸射出明朗的光輝。「我在這裡不知坐了多少個白天和夜晚,可是我沒有一個小時不想到這件事……安德烈!安德烈!我是個做基層工作的人,我沒有資格說,我一生中有多少工作落到我的肩上。現在我回顧自己的一生,我就看出我錯在哪裡,看出我並不是今天才犯錯誤。我已經四十六歲了,可是二十年來我老在一個地方,所謂在縣的範圍裡,忙忙碌碌!總是做副手……真的!我們這種人從前叫縣幹部,現在叫區幹部。」舒爾迦苦笑了一聲。「我周圍有許多新的工作人員升上來,還有許多是我的同伴,跟我一樣的區幹部,升了上去,可是我還拉著那輛舊車。並且習慣了老一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可是我習慣了。而習慣了——這就是說落後了……」

  舒爾迦的聲音突然停止,他激動得用兩隻大手捧住了頭。

  瓦爾柯懂得,舒爾迦是在臨死前洗滌自己的靈魂,現在既不能責備他,也不能為他辯白,所以只是默默地聽著。

  「對我們來說,什麼東西可算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為它生活、為它勞動和犧牲呢?」舒爾迦又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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