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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阿納托裡的一位熱愛本行的自然科學老師,在阿納托裡從八年級升到九年級的時候贈給他一本關於昆蟲的書:《梨樹上的害蟲》。書已經很舊,缺了頭幾頁,因此無從知道它的作者。

  在波波夫家的花園門前,聳立著一棵很老很老的梨樹,比那本書還要老,阿納托裡對這棵樹和這本書都非常喜愛。

  蘋果樹是波波夫一家的驕傲,秋天蘋果快熟的時候,為了防止頑童們來偷蘋果,阿納托裡總是搭個鋪睡在花園裡。要是碰到下雨不得不睡在屋裡,他就安裝一套信號裝置:用細繩拴住蘋果枝,細繩的那頭接在從花園里拉進窗口的繩子上。只要碰到一棵蘋果樹,就會有一串空罐頭嘩喇喇地掉到阿納托裡的床頭,他就會光穿一條褲衩沖到園裡去。

  現在他和鄔麗亞坐在這個花園裡,態度嚴肅,聚精會神,充分感覺到自從和妮娜談話之後他們已經走上了新的生活道路。

  「鄔麗亞,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地談過心,」阿納托裡說,由於靠近她而有些局促不安,「但是我早就尊重你。我想,現在是時候了,我們應該坦白地談一談,把自己心裡的話都談出來……我想,如果認識到正是你和我才能擔負起把五一村的男女青年組織起來的工作,這並不是誇大我們的作用,或是驕傲自大。所以我們應當首先決定我們自己準備怎樣生活……比方說,職業介紹所正在進行登記。我個人是不準備去職業介紹所。我不願意也不準備替德國人做事。我對你起誓,我決不離開這條路!」他用沉著有力的聲音說,「如果必要,我可以隱蔽起來,躲起來,我可以轉入地下,但是我死也不會離開這條路!」

  「托裡亞,你還記得在我們的箱子裡亂翻東西的那個德國上等兵的手嗎?那雙手是那麼髒,盡是老繭,抓住東西就不肯放,現在我好像一直看見這雙手就在眼前,」鄔麗亞輕輕地說,「就在我回來的頭一天,我又看到這樣的手,它們在我們的床上和箱子裡亂翻,它們把母親的、我的和姐姐的衣服剪成他們的三角圍巾,它們甚至在沒有洗過的髒衣服裡翻找也不嫌髒,而且它們還想挖到我們的靈魂裡來……托裡亞!我有好幾夜坐在我們家的小廚房裡睡不著覺,——你知道我們家的廚房跟正房完全是隔開的,——我坐在漆黑的廚房裡,聽著德國人在屋子裡大喊大嚷,逼著我的生病的母親侍候他們。我這樣坐了不止一夜,我在檢查我自己。我一直在想:我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我有沒有權利走上這條路?後來我想通了,我沒有別的路。是的,我只能走這條路,不然我就根本無法生活。我拿我的母親起誓,我只要有一口氣,我決不離開這條路!」鄔麗亞的烏黑的眼睛望著阿納托裡,說。

  鄔麗亞和阿納托裡都深深激動。好一會工夫他們誰也沒有作聲。

  「我們來計劃一下,先跟誰談,」阿納托裡抑制住激動,嗄聲說,「我們從姑娘們開始,好嗎?」

  「當然要有瑪雅·畢格裡萬諾娃和莎霞·龐達烈娃。當然還有李麗亞·伊凡尼興娜。跟著李麗亞的還有安東妮娜。我想還有安格林娜·薩莫欣娜、妮娜·蓋拉西莫娃。」鄔麗亞一個一個地舉出名字。

  「那麼我們的那個積極分子呢?啊,她叫什麼來的,——

  就是那個少先隊輔導員。」

  「是維麗柯娃嗎?」鄔麗亞臉上露出了冷冷的神氣。「你知道,我有話要告訴你。在艱苦的日子裡,我們往往會對這件事或那件事發表激烈的意見。但是每人心裡一定要有一樣神聖的東西,對這種神聖的東西,就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是不能嘲笑的,不能無禮地帶著譏笑來議論的。可是維麗柯娃這種人……誰知道她是什麼樣的?……我反正是不信任她……」

  「那就放一放吧,我們將來再仔細考察考察。」阿納托裡說。

  「那還不如要妮娜·米納耶娃呢。」鄔麗亞說。

  「那個淺色頭髮的膽小的姑娘嗎?」

  「你不要這樣想,她不是膽小,她是怕羞,其實她有著非常堅定的信念。」

  「那麼亞曆山德拉·杜勃羅維娜呢?」

  「她的事,我們去問問瑪雅。」鄔麗雅笑了。

  「你聽我說,你為什麼不提你最要好的朋友瓦麗雅·費拉托娃呢?」阿納托裡忽然驚奇地問。

  鄔麗亞半晌沒有作聲,阿納托裡也看不出她臉上反映出什麼樣的感情。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是那樣愛她,誰也沒有像我那樣瞭解她的心地是多麼善良,但是她不能走上這條路,她太軟弱,我怕她只能做犧牲品。」鄔麗亞說,她的嘴唇和鼻翼似乎微抖了一下。「那麼小夥子裡面有哪些人呢?」她問,似乎想轉移話題。

  「小夥子裡面,當然有維克多,我已經跟他談過。你既然提出莎霞·龐達烈娃,當然你是提得對的,那麼就該有她的哥哥瓦西裡。當然還有葉夫蓋尼·謝畢遼夫和符拉箕米爾·臘高靜……此外,我想,還有鮑利斯·葛拉萬,你知道他嗎?就是從比薩拉比亞疏散過來的那個摩爾達維亞小夥子……」

  他們就這樣一個一個地挑選著他們的男女同伴。已經殘缺、卻還很大的月亮懸在樹後,發出紅光,園中濃密而分明的樹影縱橫交錯,整個大自然充溢著令人不安的神秘氣氛。

  「住在我們兩家的德國人都走了,這是多麼幸福啊!我看見他們就來氣,特別是現在。」鄔麗亞說。

  鄔麗亞自從回來以後,就單獨住在跟一排邊屋相連的那個巴掌大的小廚房裡。現在她點亮灶上的油燈,眼睛望著前面,在床上坐了一會。她單獨面對著自己和自己的一生,像一個人在精神上作出重大決定的時刻那樣,極端坦白地正視自己的靈魂。

  她在床前蹲下來,從床底下拖出一隻手提箱,再從箱底的內衣下面摸出一本破舊不堪的漆皮簿面練習本。她從上次離家以來,就不曾摸過它。

  第一頁上字跡模糊的鉛筆字,好像是全部內容的題詞,它本身就說明了為什麼鄔麗亞要有這樣一個本子以及這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一個決定他今後精神命運的時期,那時他的精神發展發生轉變。據說,這個轉變要到少年時代才會到來。這不對:對許多人說來,它在美妙的童年時代就已經到來了。

  (波米亞洛夫斯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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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米亞洛夫斯基(1835—1863),俄國作家,重要作品有《神學校隨筆》。

  看到她在幾乎還是兒童時代就記下了這樣符合她目前精神狀態的東西,她懷著惆悵、愉快、而又驚奇的心情隨便挑選著讀下去:

  在戰役中,必須善於利用每一分鐘並且具有當機立斷的能力。

  有什麼東西能夠對抗人的堅強意志呢?意志包含著整個靈魂,包含著種種願望——就是說,要恨、要愛、要憐憫、要高興、要生活,總之,意志是每一個人的精神力量,是要創造或是破壞某種東西的自由的憧憬,是能從無中創造奇跡的創造力!

  (萊蒙托夫)

  我慚愧得恨不得鑽到地裡去。慚愧啊,慚愧,——不,還不止是慚愧,——嘲笑別人穿得不好是可恥的!我甚至記不起,我是什麼時候養成這個習慣的。可是今天對妮娜·米的這件事——不,我甚至不能寫……不管我想起什麼,都要使我臉紅,使我全身發燒。我甚至跟李茲卡·烏接近起來,因為我們常常一塊嘲笑穿得不好的人,可是她的父母……這一點不必寫,總之她這個人太壞。可是今天,我這樣傲慢地,正是傲慢地把妮娜嘲笑了一頓,甚至把她的上衣從裙子里拉出來,可是妮娜說……不,我不能重複她的話。但是憑良心說,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壞的思想。這件事的發生是因為我希望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麗的,可是結果卻完全相反。我簡直沒有想到,有很多人還過著窮困的生活,特別是妮娜·米,她總是被人欺侮的……我發誓,妮諾奇卡,我以後永遠不再這樣,永遠不再這樣了!

  接下去顯然是第二天加上去的鉛筆字:「那麼你去請她寬恕,是的,是的,是的!」

  翻過兩頁,上面寫著: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當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①(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這個米·尼畢竟是可笑的!當然,我不諱言,我(有時)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跳舞跳得很好。但是他太喜歡強調自己的軍銜和誇耀自己的勳章,而這一點正是我根本不在乎的。昨天他提起我早已料到但是又極不願意聽的話……我把他嘲笑了一頓,一點也不可憐他。至於他說他要自殺,那是撒謊,是他的卑鄙作風。他胖得要命,他應該上前線去,背著槍行軍。我決不同意,決不,決不!

  我們謙遜的指揮官中最勇敢的指揮官,我們勇敢的指揮官中最謙遜的指揮官——我所記得的柯托夫斯基②同志就是這樣的。

  願他的英名和光榮永垂不朽!(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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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名句。

  ②柯托夫斯基(1881—1925),蘇聯國內戰爭英雄,紅騎兵的優秀指揮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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