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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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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見憲兵站長勃柳克納上士!」斯托倍不等他說完就嘶啞地叫了一聲,接著把眼白和瞳人不分的、顏色很淡的眼睛一瞪,嚇得斯塔慶柯從衛戍司令面前踉踉蹌蹌地倒退到門口。 憲兵隊設在一所單層的長形兵營裡,這裡很久沒有粉刷,表面已經剝落。這座兵營緊挨著小山,在區執委會下面一些,和俗稱「八家宅」的城區中間隔著一片空地。從前的市民警局和區民警隊都設在那邊,斯塔慶柯在戰前因為家裡失竊曾經毫無拘束地到這裡來過幾次。 斯塔慶柯由一個持槍的德國兵陪著,走進他熟悉的昏暗的走廊,他突然嚇得向後一縮,因為他差一點同一個身材很高、比他高出半截的人撞個滿懷。他抬起眼睛一看,認出這個戴老式鴨舌帽的人就是克拉斯諾頓著名的礦工伊格納特·福明。福明沒有人陪。他穿著擦得雪亮的靴子,身上的衣服跟斯塔慶柯的同樣體面。這兩位衣冠楚楚的先生眨眨眼就公開了,仿佛互不相識。 憲兵隊辦公室從前是克拉斯諾頓民警隊隊長的辦公室。在接待室裡,斯塔慶柯迎面看見麵包廠的發貨員舒爾卡·雷班德,他的黧黑的、頭骨突露的小腦袋上戴著斯塔慶柯非常熟悉的紅頂的庫班黑皮帽。全城的人都認識這個德國僑民舒爾卡·雷班德,因為他給各個機關的食堂、市消費合作社的麵包攤和麵包店分發麵包。除了「舒爾卡·雷班德」之外,沒有人叫他別的名字。 「瓦西裡·伊拉利翁諾維奇!」舒爾卡·雷班德暗暗吃驚地說,但是,他看到斯塔慶柯背後的兵士,就把話咽了下去。 斯塔慶柯把禿頭略微向前一歪,說道: 「啊,雷班德先生!我要來……」他接著說的不是「服務」,而是「效勞」。 雷班德先生踮起腳尖,放慢腳步,然後門也不敲就鑽進了站長辦公室。顯然,舒爾卡·雷班德現在是「新秩序」—— 秩序①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了。 -------- ①原文為德語。 他在裡面待了很久。後來接待室裡聽到長官喚人的鈴聲,一個德國文書拉直身上鼠皮色的制服,把斯塔慶柯帶進辦公室。 勃柳克納上士實際上並不是一般的上士,而是憲兵隊的騎兵軍士。而且這裡實際上也不是憲兵隊,而是克拉斯諾頓的憲兵站。這一區的憲兵隊設在羅文基城。不過勃柳克納上士不僅僅是騎兵軍士,而且是憲兵隊的騎兵上士。 斯塔慶柯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勃柳克納憲兵站長並不是坐著,而是背著手站著。他個子很高,不很肥胖,但是圓滾滾的肚子下垂著。他眼睛下面浮腫,柔軟多皺,顏色發暗,如果仔細研究它的起因,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勃柳克納憲兵站長起床以後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站著而不是坐著①。 -------- ①指他患有痔瘡或別的病。 「按我所受的教育和工作經驗,我是個經濟工程師,我很想……」斯塔慶柯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把緊並在一起的小香腸似的手指貼在條紋褲上,說道。 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回過頭來對著雷班德,嫌惡地用德語說道: 「告訴他,我受元首的委託,任命他為市長。」 就在那一秒鐘裡,斯塔慶柯已經在設想,他認識的人裡面,有哪些以前不理睬他、或是對他沒規沒矩的人,現在要仰他的鼻息了。於是他低低地垂下立刻滲出汗珠的禿頭。他覺得他是在大大地對勃柳克納憲兵站長表示由衷的感謝,其實他只是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和鞠著躬。 勃柳克納憲兵站長掀起制服下擺,露出被褲子緊裹著的、下垂的、像西瓜一樣滾圓的肚子,從衣袋裡掏出金煙匣。他取出一支煙,用覆著黃色皺皮的大手準確地把香煙直接插到嘴裡。他想了一下,又從煙匣裡取出一支煙遞給斯塔慶柯。 斯塔慶柯不敢拒絕。 然後,勃柳克納憲兵站長望也不望,就在桌上摸到一包狹長的、開過封的巧克力,仍舊望也不望,掰下聯在一起的幾小方塊,一聲不響地遞給斯塔慶柯。 「這不是普通所謂的人,而是理想的化身。」斯塔慶柯後來常對妻子說。 雷班德陪斯塔慶柯去見上士的副手巴爾德先生。巴爾德先生只是個普通的騎兵軍士,他的體格、舉止態度、甚至連那又輕又低的胸音都酷似斯塔慶柯,要是斯塔慶柯穿上德國制服,他們兩個就叫人難以區分了。斯塔慶柯從他那裡接到關於組織市政府的指示,弄清了「新秩序」——秩序①下面的全部政權機構。 -------- ①原文為德語。 按這個機構來說,以市長為首的克拉斯諾頓市政府只不過是德國憲兵站辦公室下面的一個科。 這樣,斯塔慶柯就成了市長。 而現在維克多·裴斯特利諾夫和柯裡亞舅舅卻面對面站著,攤開雙手說: 「那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呢?」 那天晚上,舒爾迦和康德拉多維奇分手之後,他除了到「上海」去找福明,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根據外表的特徵來看,福明給他的印象很好,——現在舒爾迦也只能根據外表來構成第一個印象了。舒爾迦高興的是,當他說出暗號的時候,福明並沒有露出激動和過分的匆忙,只是仔細把他打量了一眼,朝四下一望,然後讓他走進上房,這才說出對答的暗號。福明非常沉默寡言,什麼話都不問,只是注意地聽著,對一切吩咐都回答:「會辦好的。」還有一點使舒爾迦看了高興的是,福明連在家裡也穿著上裝和背心,打著領帶,掛著有金鏈的表——他認為這些都是一個在蘇維埃時代培養出來的有教養、有知識的工人的特徵。 有幾件小事雖然沒有使舒爾迦不快,——這些事是那麼微不足道,所以不能使他明確地表示態度,——但他總覺得有些叫人不舒服。福明的老婆是一個渾身是肉、身強力壯的婦女,一雙狹小的斜眼離得很寬,笑起來露出一口稀疏的大黃牙,使人看了很不愉快;他覺得,從他們認識的最初一刻起,她對他舒爾迦似乎就有些過分地阿諛和逢迎。就在當晚,他還無意中發覺,福明(舒爾迦已經馬上稱他伊格納特·謝苗諾維奇了)有點吝嗇:舒爾迦老老實實地說,他餓得要命,可是福明說,在食品方面,他們大概會有些緊張。以他們那樣的富裕,他們的確不能說是好好地款待了他。但是舒爾迦看他們吃的跟他一樣,心裡就暗想,他是不可能知道他們私生活的一切情況的。 這些細節並不能破壞福明給舒爾迦的總的好印象。可是,哪怕舒爾迦不加任何選擇、純粹是偶然碰到的世界上最壞最壞的壞蛋,也要比福明好一些。因為在克拉斯諾頓的全體居民裡面,福明是個最可怕的人,他之所以可怕,特別因為他早就不是人一九三〇年以前,伊格納特·福明(那時他根本不叫伊格納特·福明)在他的故鄉沃羅涅什州的奧斯特羅果日斯克區,是一個出名的最有錢有勢的人。他用本人的名義和通過別人出面的方法,佔有三座莊園和兩個麵粉廠,還擁有兩架馬拉收割機、大批耕犁、兩架簸穀機、一架脫粒機、十來匹馬、六頭牛、一座占地幾俄畝①的果園、一個有一百箱蜜蜂的養蜂場,除了經常給他幹活的四個雇農以外,他還能逐漸使用好幾個鄉的農民的勞力,因為在這幾個鄉里有許多人在物質上都要依靠他。 -------- ①一俄畝合一·〇九二公頃,約合十六市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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