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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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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將軍由那個長腿軍官陪著,跨過門口走進庭園。將軍是個瘦長條子,年紀很大,滿是皺紋的臉和喉結都洗得很乾淨,擦得雪亮的窄瘦的長靴上稍微有點塵土,制帽的帽頂前面高高突起。軍官低著頭,態度畢恭畢敬,在他身後半步。 將軍的灰色斜紋呢褲上有兩條鑲條,軍裝上釘著暗金色鈕扣,黑領上佩著紅底繡金色棕樹枝的領章。他高昂著長脖頸上的兩鬢斑白的狹長的腦袋,一邊走一邊斷斷續續說著什麼,那個軍官緊跟在他後面,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聆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走進庭園的時候,將軍停下腳步,慢慢地轉動著紫紅色的長脖頸,環顧了一下,樣子活像一隻鵝,特別因為他那帽頂突起的帽子上有一個長帽舌。將軍環顧了一下,僵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他伸出一隻手掌狹長、手指乾瘦的手來,很快地朝四周揮動了一下,仿佛在決定他視野中的一切的命運,嘴裡還咕嚕著什麼。軍官就格外恭敬地低下了頭。 將軍走過的時候,他身上那股香水味和別的味道混合的氣味往維拉外婆的鼻子裡直鑽;他那雙顏色變得很淡的、疲倦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然後低著頭走進屋子,免得頭碰著門框。長腿的年輕軍官向在臺階前立正的兵士們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們別走,自己跟著將軍走了進去。維拉外婆還留在院子裡。 幾分鐘後,軍官走出來,向兵士們發了一個簡短的命令,同時伸手向庭園裡一揮,準確地重複了將軍的手勢。兵士們在原地轉了一個方向,碰靴立正,排成單行走出庭園。軍官又回到屋子裡。 菜園裡,向日葵的金黃色腦袋已經低低地彎向西方,長長的濃密的影子橫過花壇。從茉莉花叢後面的街道上,傳來了外國人的興奮的談笑聲。右面的過道口上不斷有摩托嗚嗚地響著,四面還不時傳來槍聲、狗叫聲和母雞咯咯的啼聲。 維拉外婆已經認得的兩個兵士又在大門口出現。他們手裡拿著斧頭。外婆還沒有來得及琢磨,他們拿著斧頭幹什麼,兩個兵士在門口一邊一個,已經動手來砍沿柵欄種植的茉莉。 「你們砍什麼,它又不礙你們的事?」維拉外婆忍不住了,向一個兵士沖過去,跑得裙子都飄動起來。「這是花啊,這是美麗的花啊!它難道妨礙你們嗎?」她氣憤地說,一面從這個兵士跟前跑到另一個兵士跟前,恨得幾乎要去揪他們的頭髮。 兩個兵士頭也不抬,一聲不響地只顧砍著花叢,累得直喘。過了一會,一個兵士對他的同伴說了一句什麼,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還笑呢。」外婆輕蔑地說。 一個兵士挺直身子,用袖子擦掉額上的汗,笑著望了外婆一眼,用德語說: 「這是上面的命令,軍事需要。你看,到處都在砍。」他用斧頭指指鄰家的庭園。 外婆聽不懂他的話,但是她順著兵士的斧頭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在鄰家的庭園裡,在又過去一家的庭園裡,以及在她的背後,到處都有德國兵在砍樹木和灌木叢。 「遊擊隊——乓!乓!」德國兵試圖解釋,就蹲到樹叢背後,伸出肮髒的、指甲粗大的食指,表示遊擊隊是怎麼幹的。 外婆馬上渾身泄了勁,毫無辦法地把手一揮,從兩個兵士身邊走開,在臺階上坐下。 門口出現了一個戴白帽、穿白罩衣的炊事兵,罩衣下面露出灰色褲腳和粗劣的木鞋掌的皮鞋。他一手提著一隻很大的、編得很細的圓籃,裡面的杯盤叮噹地響著,一手拿著一隻大鋼精鍋。他背後還有一個穿油污的灰色短上衣的兵士,捧著一隻大缽子。他們走過外婆身邊,到廚房裡去。 突然,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沖出來似的,從屋子裡傳出了片斷的音樂聲、劈啪聲、噝噝聲、片斷的德語聲,然後又是劈啪聲和噝噝聲,接著又是片斷的音樂。 整條街上都有兵士在砍庭園裡的樹木,不多一會,從第二過道口到公園這一段街的左右兩邊都顯露出來了,整條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滿街都有德國兵來來去去,摩托車橫衝直撞。 從外婆背後的上房裡,忽然飄出一陣遙遠的、柔和的音樂。在離克拉斯諾頓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過著一種跟此時此地所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平靜的、有規律的生活。可以欣賞這種音樂的人們,離前線很遠,離在街上跑來跑去和砍樹的這些兵士很遠,離維拉外婆也很遠。大概這種生活對於那些在庭園裡砍樹木的德國兵也是遙遠的、不相干的,因為德國兵並沒有抬起頭來,沒有停下來聽聽音樂,也沒有因為這音樂而交談幾句。 他們砍去了庭園裡所有的樹木,一直砍到維拉外婆的窗下——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個人就默默地坐在屋裡。後來他們又用斧頭去砍那些把金黃色的頭彎向夕陽的向日葵。他們把這些向日葵也齊根砍掉。這時四周已經被砍得一乾二淨,遊擊隊也就無從幹他們的「乓乓」的工作了。 第十八章 整個黃昏,各種兵種的德國官兵都在向城裡各個城區流動,只有大「上海」、小「上海」、遙遠的「鴿房」區和華麗雅·鮑爾茨住的「木頭街」還沒有被佔據。 街上已經看不到當地的居民,似乎整個城市都充滿了土灰色的軍服和同樣顏色的、上面釘著銀色日耳曼鷹的船形帽或制帽。灰色軍服散佈到各家的院子裡和菜園裡;無論是住房、車房、倉庫和貯藏室的門口都可以看到這些軍服。 奧西摩興家和捷姆奴霍夫家住的那條街,是被乘卡車來到的步兵最先佔領的街道之一。這條街很寬,可以停卡車。但是因為害怕引起蘇聯飛機的注意,兵士們都奉了自己長官的命令,到處拆毀庭園的矮柵欄,讓卡車可以自由開進院子,受正房和邊屋的掩護。 有一輛大卡車上的兵士已經跳下來,車子開著倒車,馬達嗚嗚地響著,卡車撞在奧西摩興家庭園的柵欄上,柵欄發出要折斷的聲音。卡車蹂躪著房前的花草和花圃,使空氣中彌漫著汽油的臭味,一面嗚嗚地響著退進奧西摩興家的院子,停在牆邊。 一個樣子雄赳赳的上等兵,一腳踢開奧西摩興家通門道的門,帶著一群兵士從門道走進穿堂,闖進他們家裡。這個上等兵生得皮膚黧黑,兩撇朝前翹的鬍子又黑又硬,船形帽壓在前額上,露出的鬢角和後腦上的頭髮也是又黑又硬,好像毛氈一樣。 彼此長得很像的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和劉西雅,都坐在沃洛佳的床邊,劉西雅把身子挺得筆直。沃洛佳躺在床上,被單一直蓋到下巴,狹長的棕色眼睛陰鬱地望著前面。他很激動,但是竭力不讓親人看出來。他們聽到門道裡咚的一響,穿堂裡開著的門口就出現了上等兵和兵士們的汗濕的髒臉,這時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猛然站起身來,臉上帶著她特有的堅決的表情,身子挺得筆直,迅速地迎著德國人走出去。 「很好,」上等兵說了這句話,高興地笑起來,公然厚著臉皮親切地盯著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的臉。「我們的兵士要駐在這裡……只不過兩三個晚上。只不過兩三個晚上。①很好!」 -------- ①原文為德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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