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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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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拉外婆的斧頭卡在一段多節疤的木頭裡,拔不出來。她猛地把這段木頭舉起來甩到肩後,再用勁往木砧上一砸,木頭就裂成兩半,其中的半塊差點把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碰倒。 這樣一來,維拉外婆才發現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她眯縫著眼睛,認出是她,就扔下斧頭,用她那大概可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的大嗓門說道: 「啊,瑪麗雅,哦,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你來了真好,你沒有嫌棄我們!我的女兒列娜把頭埋在枕頭裡,已經一個勁兒地哭了三天啦。我對她說:『你到底有多少眼淚?』請進來吧……」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被她的大嗓門嚇了一跳,可是這嗓門同時仿佛又使她得到安慰;她自己不也喜歡大聲說話嗎。 但是她仍舊輕聲地、擔心地問道: 「我們的同事走了嗎?」她指指教師的家。 「他本人走了,可是家裡的人都在這裡,也是哭哭啼啼。您就在這兒吃飯吧。我做了很好的甜菜湯,可是沒有人吃。」 不,她維拉外婆,這個出身貧苦的農婦,一向是很能幹的。她是波爾塔瓦省一個農村木匠的女兒。她丈夫是基輔人,是普梯洛夫工廠的工人,自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了重傷回來之後,就在他們村裡住了下來。維拉外婆結婚後走上了獨立的道路,她當了村蘇維埃代表,先在貧農委員會工作,後來進醫院工作。丈夫的死並沒有摧毀她的意志,反而更發展了她身上這種獨立的性格。不錯,她現在已經退休,靠養老金生活,但即使現在,如果必要的話,她還能夠發出她那威嚴的聲音。維拉外婆入黨已經十二年了。 奧列格的母親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臉朝下趴在床上。她光著腳,身上的花衣服已經揉皺,平時巧妙地盤繞在頭上的兩條柔密的淡亞麻色髮辮,現在散下來,差不多拖到腳後跟,遮蓋了她整個年輕、美麗、豐滿、強健的小小的身體。 維拉外婆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走進上房的時候,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她的顴骨高高的臉上滿是淚痕,善良、聰明、溫柔的眼睛都哭腫了。她尖叫了一聲,就撲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懷抱裡。她們互相緊緊地擁抱著,親吻了一陣,哭了,接著又笑了。她們高興的是,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裡,她們彼此能夠這樣相處,這樣瞭解和分擔共同的苦難。她們又哭又笑,維拉外婆卻把兩隻青筋突露的手插在腰裡,搖著但丁式的、鬈髮的頭,不住地重複說: 「嗨,一對傻瓜,真是傻瓜,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笑好像並沒有理由,哭呢,往後我們大家哭的日子還多呢……」 這時候,街上有一陣奇怪的聲音,愈來愈響,傳到她們的耳朵裡,仿佛是許許多多摩托的軋軋聲,還夾雜著淒慘的、也是愈來愈響的狗的狂吠聲,——好像全城的狗都瘋了似的。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彼此松了抱。維拉外婆也把手放下來,她的瘦削黧黑的臉發白了。她們這樣站了一會,不敢去看看這是什麼聲音,其實她們已經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了。突然,她們三人——外婆打頭,她後面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再後面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齊都往前面的小院裡跑,她們不約而同,直覺地感到應該怎麼走:不是往門口跑,而是在花圃中間,穿過向日葵,向著沿柵欄種的茉莉花叢跑去。 大批卡車的響聲從城裡低窪的部分傳過來,愈來愈響。車輪隆隆地響著,大概是從在這裡看不見的第二過道口那邊鋪的木板上開過來。突然,街頭出現了一輛灰色的敞篷小汽車,到拐彎的地方它的玻璃上就反射出使人耀眼的陽光。汽車沿街朝著站在茉莉花叢旁邊的婦人們慢慢地開過來。車上直僵僵地坐著幾個軍人,身穿灰制服,頭戴帽頂前部高高突起的灰制帽,面色嚴峻。 這輛汽車後面還有幾輛小汽車。它們從過道口開上街道,一輛接一輛,慢慢地朝公園這邊開過來。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眼也不眨地盯著這些汽車,她的指頭骨節稍粗的小手突然急遽地把辮子一根一根提起來,盤繞在頭上。她這個動作做得非常快,完全是機械的,後來她發覺沒有帶發針,可是還站在那裡,雙手捧著頭上的辮子,望著街道。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發出一聲輕輕的叫喊,離開茉莉花叢,撒腿就跑,——她不是往通大街的門口跑,而是朝著房子往回跑。她從教師住的那半邊繞過去,從另外一扇旁門跑到和德國人走的那條大街平行的街上。這條街上連人影也不見,她就沿著街跑回家去。 「原諒我,我已經沒有力氣給你準備了……放勇敢些……你得趕快躲起來……他們可能馬上就沖到我們街上!」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對丈夫說。 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但是她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樣,跑得滿臉通紅,渾身大汗,因此她那副激動的模樣跟她所說的那件事情的可怕意義並不相符。 「德國人?」劉霞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完全不像孩子應該有的恐怖口吻,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聽,突然住了嘴,望瞭望女兒,迷惘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華麗雅在哪裡?」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丈夫站在那裡,嘴唇發白,默不作聲。 「我可以告訴你,我全看見了。」劉霞說話的聲音非常輕,非常嚴肅。「她在花園裡看書,有個男孩子,——差不多像大人了,——翻過柵欄跳了進來。她先是躺著,後來坐了起來,他們談了一會,後來她跳了起來,他們就一同翻過柵欄跑了。」 「跑到哪兒去了呢?」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眼睛盯著她問道。 「是往公園那邊跑的……毛毯留在那裡,枕頭跟書也留在那裡。我以為她一會就會回來,就出去看著東西,可是她沒有回來,我就把東西都收進來了。」 「我的天哪……」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說完,就重重地朝地板上一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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