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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供給城市照明的發電站從十七日起已經停工。他們點著煤油燈,圍著桌子面對面地坐著,好像在作客。他們交換的新聞雖不複雜,但是非常可怕,因此在籠罩著家裡、街上和整個城市的寂靜中,不能大聲談論這些消息。要離開這裡已經太晚。留在這裡又很可怕。他們全家,甚至劉霞——小姑娘的頭髮跟姐姐一樣,是金色的,不過顏色較淺,蒼白的小臉上長著一雙嚴肅的大眼睛,——都感到已經發生了一件無法挽救的禍事,他們的頭腦還無法瞭解這場災禍的規模。

  父親的樣子很可憐。他不住轉動著用廉價煙葉卷成的香煙,抽著。孩子們已經難以想像,父親曾經是力量的化身,家庭的支柱和保護者。他坐在那裡,又瘦又小。他的目力一向很差,近幾年來簡直是喪失了視力,備課都很困難。他跟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都是教文學的,學生的作業常常由妻子代他改。在油燈下他什麼都看不見,他那雙眼眶有點像埃及人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瞪著。

  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習慣了的、從小就熟悉的,但是一切又都變了樣。鋪著花臺布的飯桌、華麗雅每天練習彈奏短曲的鋼琴、玻璃櫥門裡對稱地擺著樸素而雅致的杯盤的食櫥、放著書的書架——這一切都像平時一樣,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華麗雅的許多崇拜者都說,鮑爾茨家裡既舒服又富有浪漫氣息,華麗雅也知道,是她這個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姑娘,使圍繞她的一切變得富有浪漫氣息的。現在呢,這一切仿佛是赤裸裸的一般擺在她面前。

  他們怕熄掉燈,怕散開後各自躺在床上單獨面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感觸。所以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到天亮,只有鐘聲滴答地響著。直到聽見鄰人在他們家斜對面的水塔前面打開龍頭取水,他們才熄了燈,把百葉窗打開。華麗雅故意弄出許多響聲,然後脫掉衣服,連頭鑽進被窩,很快就睡著了。劉霞也睡著了。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和丈夫卻一直沒有去睡。

  父親和母親在餐室裡擺茶具,輕輕的叮噹聲把華麗雅弄醒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還是生了茶炊。陽光從窗上射進來。華麗雅想起這一夜的枯坐,突然產生了厭惡之感。這樣的脆弱簡直可恥而又可怕。

  歸根結蒂,德國人跟她有什麼相干!她有她自己的精神生活。誰要是願意,讓他去由於等待和恐懼而苦惱吧,但決不是她,決不是!

  她舒舒服服地用熱水洗了頭,痛痛快快地喝了茶。然後從書櫥裡取了一本史蒂文生①的《綁架》和《卡特林娜》,在花園裡的槐樹下攤開毛毯,專心看起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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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綁架》和《卡特林娜》是兩部有連續性的小說。

  四周是一片寂靜。太陽照在荒蕪的花壇上和一小塊草地上。一隻棕色的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張一合。一群毛茸茸的、深色的、肚皮周圍有著闊條白毛的土蜂,在花叢裡飛繞,發出悅耳的嗡嗡聲。一株幹多枝密的老槐樹向四周投出陰影。透過有的地方已經開始發黃的葉叢,可以看見點點的碧空。

  這個有著碧空、陽光、樹木、蜜蜂和蝴蝶的神話般的世界,和書中另一個虛構的世界——充滿了冒險、荒野的大自然、人類的勇毅和高尚精神、純潔的友誼和純潔的愛情的世界——神妙地交織在一起了。

  有時華麗雅放下書來,夢幻似地久久凝望著槐樹丫枝中間的天空。她在夢想些什麼?她不知道。但是,我的天,獨自捧著一本打開的書,悠然躺在這個美麗的花園裡,是多麼美好啊!「大概他們都已經走了,都走掉了,」她想起了她的同學,「奧列格大概也走了,」她跟柯舍沃伊很要好,兩家的父母也很要好。「是啊,大家都把她華麗雅忘記了。奧列格走了。斯巧巴也不來。還算是朋友呢。『我發誓!』真是空談家!要是那天跳進卡車的那個小夥子,——他叫什麼……謝爾蓋·邱列寧……謝遼薩·邱列寧,——要是那個小夥子起了誓,他說話一定算數的。」

  她已經把自己想像成卡特林娜,而主人公,充滿勇毅和高尚精神的被綁架者,在她的想像中就是夜裡跳進卡車的那個小夥子。他的頭髮似乎很硬,她非常想摸摸它。「不然還算是什麼男孩子,如果他的頭髮也像女孩子的那麼軟,——男孩子的頭髮應該是硬的……唉,要是這些德國人永遠不來就好啦!」她懷著難以形容的苦悶想著。接著,她又沉醉在書本和浴滿陽光、有著毛茸茸的土蜂和棕色蝴蝶的花園交織著的虛構的世界裡了。

  她這樣度過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她又拿了毛毯、枕頭和史蒂文生的小說,來到花園裡。不管世界上發生什麼事,她現在就打算這樣生活,在花園裡的槐樹下……

  可惜,她的父母卻過不了這樣的生活。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可忍受不住了。她是一個愛熱鬧的人,健康,好動,聲音洪亮,生著飽滿的嘴唇和一口大牙。不,這樣生活可不行。她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到柯舍沃伊家去,看看他們是在城裡還是已經走了。

  柯舍沃伊家住在通到公園大門為止的公園街,占著半幢標準式房屋。這是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分配給奧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柯羅斯蒂遼夫也就是柯裡亞舅舅住的。另外半幢房子裡住的是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同事的一位教師和他的全家。

  公園街上傳出了一聲孤零零的斧聲。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覺得這聲音是從柯舍沃伊家的院子裡出來的。她的心猛跳起來。在走進院子以前,她先朝四面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人看見她,仿佛她是在做一件危險而犯法的事。

  一條毛茸茸的黑狗躺在臺階旁邊,熱得伸出紅紅的舌頭。聽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鞋後跟咯咯的響聲,它微微抬起身來,但是認出是她,就抱歉似地望了她一眼,好像是說:「對不起,天熱得很,我連朝你搖尾巴的氣力都沒有了。」便又躺了下去。

  瘦長而結實的維拉外婆在劈木柴。她的兩條瘦長的胳膊把斧頭高高舉起,再用足氣力砍下來,累得她呼哧呼哧地直喘。顯然,她還沒有腰疼的毛病,要不,她就是認為需要以毒攻毒。外婆的臉很瘦,曬得很黑,鼻子細長,鼻翼不住地翕動。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看到外婆的側面,就會想到她在革命前出版的多卷集《神曲》裡看到的但丁①的像。鬈成一圈一圈的斑白的深栗色頭髮,圍著外婆的黧黑的臉,又垂到她的肩上。平時外婆總戴著黑色窄邊的眼鏡,眼鏡用的年數太久,一隻眼鏡腿純粹因為老化而折斷了,於是她就用一根黑線綁在眼鏡框上。但是這時候外婆沒有戴眼鏡。

  她幹得特別帶勁,用上兩倍三倍的精力,木柴劈劈啪啪地飛散開來。外婆的臉上和整個身形的表情大概是這樣的:「但願魔鬼來把這些德國人抓去,你們要是怕德國人,願魔鬼把你們也都抓去!我還是劈這些木柴的好……喀啦……喀啦……讓這些該死的劈柴飛向四面八方去吧!對,與其讓自己像你們那樣卑躬屈膝,我還不如來劈柴。如果我為了這個而註定該死,那麼就讓鬼把我抓去吧,我已經老了,死我是不怕的……喀啦……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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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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