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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草原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多高,但是整個無垠的麥田上空已經彌漫著悶熱的、泛著淡藍的金色霧靄;在這時候,萬尼亞和若拉正漸漸走近分佈在頓涅茨河這邊岸上,由汽車、大車和人組成的龐大的逃難隊伍。逃難隊伍的宿營地比對岸的占地很廣的哥薩克城稍在下游一些。在那個哥薩克城裡,有樹木蒼鬱的花園,政府機關、貿易機關以及學校的磚砌建築物,其中有許多遭到空襲,被炸成一片瓦礫場,還在冒煙。

  這整個龐大的逃難隊伍裡的成員雖然是流動的,但也有它的老居民。這整個逃難隊伍,不斷由新的人員和交通工具補充著,兩星期以前就在這裡形成,過著自己的特殊的、獨特的生活。

  這個逃難隊伍是零星部隊,機關幹部,企業職工,各種交通工具,各個社會階層、各種不同年齡和家庭狀況的逃難者的不可思議的混合物。這些人的全部努力、全部注意和全部活動都是為了盡可能地靠近河岸,靠近頓涅茨河上那座狹窄的浮橋。

  但是,如果聚集在逃難隊伍裡的人們的全部努力是為了走到橋上,那麼管理渡口的軍人們的全部努力就是不放他們到橋上來,而是讓撤往頓涅茨河和頓河中間的新防線的紅軍部隊儘先渡河。

  在敵人眼看就會出現在頓涅茨河兩岸,一個比一個離奇的謠言不斷激起自相矛盾的願望和努力的狀況下,個人的、局部的意志和努力同國家的軍事需要就發生了衝突——而逃難隊伍的日常生活,就是在這種衝突中度過的。

  有的團體停在這裡等待過河已經等了很久,甚至在地上挖好了防空壕。有的還搭起了帳篷,砌起臨時爐灶來做飯。逃難隊伍裡到處都是孩子。不分晝夜都有汽車、大車和人,像一道連綿不斷的細流蜿蜒通過頓涅茨河。在這道細流兩邊還有人乘著木筏或是小船渡河。幾千頭牛羊擠集在岸上,洑水過去,發出哞哞和咩咩的叫聲。

  德機一天幾次來轟炸和掃射渡口。這時,保衛渡口的高射炮隊馬上就開始射擊,高射機槍也咯咯地響起來,整個逃難隊伍零時間就在草原上散開。但是飛機一過去,大家又回到自己原來的地方。

  萬尼亞從加入這個逃難隊伍的那一刻起,心中除了找尋柯瓦遼夫一家乘坐的那輛汽車之外,已經沒有其他的目的。有兩種感情在他心裡鬥爭:他已經開始懂得,形勢是多麼險惡,因此他希望克拉娃和她的父母不僅已經過了頓涅茨河,而且已經過了頓河,但是另一方面,假如他還能在這裡遇到克拉娃的話,他也會感到非常幸福。

  萬尼亞和若拉正在這個逃難隊伍裡到處尋找克拉斯諾頓的同鄉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輛大車上有人喊他們的名字。接著,他們的同學奧列格·柯舍沃伊,已經伸出有力的長胳膊摟抱著他們,使勁地吻著他們的嘴唇了。奧列格雖然曬得黑黑的,但仍舊像平時一樣清潔整齊,他那肩膀寬闊、矯健靈活的身形和長著金色睫毛的、發亮的眼睛裡,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氣。

  他們碰到瓦爾柯和謝夫卓夫乘坐的新一號井的汽車,碰到鄔麗亞和奧列格的親屬乘的大車,還碰到由於他倆的努力才能離開克拉斯諾頓的那個保育院,可是它的主任現在甚至認不出他們了。

  第十一章

  因為有新一號井井長瓦爾柯的黧黑的手在嚴厲地管理著,所以在萬尼亞和若拉加入的那一部分逃難隊伍裡,到處都已經秩序井然:汽車和大車分別排列成行,各處都挖了防空壕。礦井的卡車旁邊放著儲存的木柴——幾米長的農家籬笆。瑪麗娜舅母和鄔麗亞在用新鮮白菜和豬油做菜湯。

  這個老茨岡瓦爾柯是一個真正的當家人。他帶著他的工人和五個共青團員,邁著沉重的腳步,連在一起的濃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使人們不由得不給他讓路。他一直向渡口走去,希望用自己強硬的手腕來干預這件事情。

  從瓦爾柯著手整頓秩序的那一刻起,奧列格就愛上了他,正像他不久以前愛上卡尤特金以及更早以前愛上鄔麗亞一樣。

  不可遏制的要活動的渴望,要充分發揮本身能力的願望,要參與人們的生活和活動,以便獻出自己的、比較完善的、比較靈活的、充滿新內容的東西的願望,——這種還不是完全自覺的、然而卻充滿他整個身心並構成他性格的基礎的精神力量,控制著奧列格。

  「啊,萬尼亞,我碰—碰到了你,真巧—巧極了!」奧列格高興地、微微有些口吃地說。他和萬尼亞並排跟在瓦爾柯後面走著。「我們碰到了,真好,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瞧,你居然還在念詩!啊—啊,老兄 !」後來奧列格尊敬地用目光和手指指著瓦爾柯的背影。「是啊,老兄,世界上主要的力量就是組織的力量!」他說,圍著暗金色睫毛的眼睛裡射出銳利的光芒。「沒有這種力量,最好的和最需要的事情也要垮臺,就像編織的東西一樣,破了一點,線頭就要散開。但是只要著手去做,拿出毅力來——那……」

  「那你就小心要挨耳光。」瓦爾柯沒有轉過臉來,說道。

  青年們也很讚賞他的陰鬱的幽默。

  越在前線,到了部隊的第二梯隊之後,就難於判斷前方戰鬥的規模和劇烈的程度;同樣,在渡口,待在最後一批等候過河的人裡面,也就無法判斷災難的真正規模。

  越靠近渡口,渡河的人們的情形就越是混亂,越發不可收拾,大夥的怨氣也積得越深。這股怨氣日積月累,已經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恐怕已經沒有一種力量能夠使它消散。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都拚命要逼近浮橋,但是後面的車子緊抵著前面的車子,人群夾在車輛中間,擠得水泄不通,亂得不可收拾,因此除了逐漸向前推進,已經毫無辦法來整頓秩序。

  天氣本來就熱,再一擠,格外熱得難以忍受;人們汗流如注,心裡又是萬分緊張,似乎他們只要互相一碰,就會爆炸似的。

  管理渡口的那些軍人已經有好多天沒有睡覺。由於睡眠不足,由於從早到晚待在烈日之下,還由於幾千隻人腳和車輪不斷揚起的塵土,他們的臉都變得黧黑,嗓子叫駡得已經沙啞,眼皮紅腫,黝黑的手上全是汗水,他們的神經疲憊不堪,手裡連東西都握不住了。但是他們繼續執行他們的非人力所能勝任的工作。

  非常清楚,除了這些人做的那些事以外,其他已經什麼辦法也沒有了,但是瓦爾柯仍舊一直走到橋頭的堤坡上,他的沙啞的聲音就在人聲和汽車吼叫聲中消失了。

  奧列格跟同伴們好容易擠到岸邊。他臉上帶著孩子般的緊張的注意、失望和驚訝的表情望著:只見在這一片塵埃和炎熱之中,滿載物件的卡車和大車,從松坍的、滿是泥濘的河岸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人們不斷地走著,雖然汗流浹背,肮髒不堪,滿心怨恨,受盡屈辱,但是仍舊走著,走著……

  只有頓涅茨河本身,大夥從小就喜愛的、寬闊的、在這一帶水勢平穩的頓涅茨河——小學生們在它的中游不知洗過多少次澡,捉過多少次魚啊,——它的溫暖的、有些混濁的河水依舊滾滾流動。

  「不,真恨不得打誰一頓嘴巴子!」維克多·彼得羅夫突然說,他的神情憂鬱的、大膽的眼睛不是望著渡口,而是望著河水。他是波高烈萊莊上的人,是在這條河邊長大的。

  「可是你要打的人大概已經過了河了!」萬尼亞開玩笑說。

  青年們用鼻子嗤了一聲。

  「要打不該在這裡打,應該到那邊去打。」阿納托裡把戴著烏茲別克小帽的頭朝西方點了點,冷冷地說。

  「一點也不錯。」若拉支持他的意見。

  幾乎就在他說這句話的同一刹那,響起了一聲叫喊:

  「空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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