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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列寧曾經是法學家。」萬尼亞說。

  「那是時代不同。」

  「爭論『做什麼職業』這個題目簡直是無益而愚蠢的,要是我不明白這一點,我一定還要和你爭論下去。」萬尼亞笑著說。「應當做一個有學問的人,熟悉自己的業務,熱愛自己的工作,如果你同時還有詩人的才華,它自然會發揮出來。」

  「萬尼亞,你可知道,我一向愛讀你發表在壁報上,還有發表在你和柯舍沃伊合辦的《帆》雜誌上的詩。」

  「你看我們的雜誌嗎?」萬尼亞興奮地又問了一遍。

  「是啊,我看這份雜誌。」若拉鄭重地說,「我還看我們學校編的《鱷魚》雜誌,我們學校出版的一切我都注意。」他得意洋洋地說,「我可以肯定地對你說:你是有才能的!」

  「哪裡談得上什麼才能,」萬尼亞忸怩地用眼角瞟著少校說,接著把頭一甩,把披散下來的長髮甩到後面。「只是湊合著胡謅幾句詩罷了……普希金,那才了不起呢,那才是我的上帝!」

  「不,我記得你把蓮娜·波茲德內雪娃批評得好凶,你說她老是對著鏡子裝模做樣……哈哈!批評得真好!」若拉叫了一聲,他的亞美尼亞口音突然變得很明顯。「你是怎麼說的?『她漸漸張開美麗的小嘴』……哈哈……」

  「哦,那是胡謅的。」萬尼亞惶亂地、含糊地低聲說。

  「告訴我,你沒有寫過什麼愛情詩嗎,啊?」若拉神秘地說,「喂,把你的愛情詩念幾首給我們聽聽,好嗎?」若拉對少校擠擠眼。

  「哪裡有什麼愛情詩,真虧你想得出!」萬尼亞窘到了極點。

  他寫過獻給克拉娃的愛情詩,題目完全像普希金的詩那樣,都是《致……》。正是那樣——一個《致》和虛點。於是他又記起了他和克拉娃中間發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全部夢想。他是幸福的。是的,在普遍的不幸之中他是幸福的。但是他難道能把這些想法告訴若拉嗎?

  「不,你一定有的。喂,你還是念幾首吧。」若拉懇求說,他的稚氣的亞美尼亞人的眼睛閃耀著。

  「別瞎扯……」

  「你真的不寫愛情詩嗎?」若拉突然變得正經起來,他的聲音裡又出現了先前的教訓口吻,「不寫是對的。現在難道是寫愛情詩的時候——像那個西蒙諾夫,對嗎?現在應該用毫不妥協地憎恨敵人的精神來教育人民!應該寫政治詩!像馬雅可夫斯基、蘇爾柯夫,對嗎?那樣才好!」

  「問題不在這裡,寫是各方面都可以寫的。」萬尼亞沉思地說,「我們既然生在世界上,而我們過的生活也許是多少代優秀的人們夢寐以求、並且為它奮鬥過的生活,那我們就可以、就有權寫我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因為這一切都是重要的、不會重演的。」

  「好,你就念點什麼給我們聽吧!」若拉懇求道。

  天氣悶熱不堪。一路上他們一會兒嘻嘻哈哈地大聲叫嚷,一會兒又把嗓門壓低變成親熱體己的聲調;他們一邊走一邊指手劃腳,背著背包的脊樑完全汗濕了。塵土落在臉上,他們一擦汗就把塵土塗得滿臉都是;黑得像黑人的若拉、長臉略微曬黑的萬尼亞,以及口髭濃密的少校,都弄得像掃煙囪的工人。但是他們認為——而且他們毫不懷疑在少校眼中也是如此——這時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談論的事情上。

  「好,我來念……」

  於是萬尼亞就毫不激動地用平靜的、微啞的聲音朗誦起來:

  不,我們沒有苦悶,也不憂傷,
  生活的道路並不使我們驚惶,
  不,陌生的變心的感覺,
  沒有激動我們的心房。
  青春幸福的歲月
  洶湧地閃過,
  各種各樣的夢想
  充滿著心窩。
  我們不厭惡生活,
  不知道冷冷的哀愁,
  不懷疑青春會虛度,
  也沒有內心的空虛。
  宇宙的歡欣吸引著我們,
  我們毫無畏懼地
  把目光注視前方,
  未來公社的頂峰就在那裡號召。

  「真棒!你肯定是有才能的!」若拉懷著衷心的欽佩望著這位年長的同學,歡呼道。

  這時少校的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萬尼亞和若拉都轉過臉去看他。

  「你們這兩個孩子……你們甚至不知道你們有多麼好!」少校嗄聲說,他抬起深藏在下垂的眉毛下面的濕潤的眼睛,激動地望著他們。「不!這樣的國家過去站得穩,將來也能站得穩!」他突然這樣說,又把一根短而黑的指頭狠狠地伸向空中,好像要威脅什麼人。「他以為他已經使我們沒法生活下去了!」少校的聲音裡帶著嘲笑接下去說。「不,老弟,絕對辦不到!生活在進行著,我們的孩子們把你看做瘟疫或是霍亂。你來了也待不久,可是我們的生活還是照樣前進——該學習還是學習,該工作還是工作!可是他卻在癡心夢想!」少校嘲笑道。

  「我們的生活要永遠前進,他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光滑的皮膚上的一個皰,剝掉了,就沒有了!沒有問題!我在那個倒黴的醫院裡曾經感到灰心喪氣,我想,難道沒有力量來對付他了嗎?可是我一跟你們在一起,我的精神就完全振作起來……我想,現在一定有許多人在咒駡我們這批軍人,難道可以這樣嗎?的確,我們是在撤退。要知道,他是集中了多少兵力來打我們啊!但是請你們想一想,我們顯示了怎樣的毅力!唉,我的天!堅守在原處,不撤退,獻出生命,——這是幸福。請相信我的良心,我自己也認為,獻出生命,為你們這樣的孩子獻出生命,是幸福的!」少校激動地說,他的乾瘦的身體激動得戰慄著。

  萬尼亞和若拉沒有作聲,帶著惶惑的、和善的表情望著他。

  少校說了這一番話,霎霎眼睛,用髒手帕擦擦口髭,就不吭聲了,這樣一直沉默到夜晚。到了夜晚,少校突然精神百倍,猛烈地沖去「消散」——照他的說法——大量擁塞在那裡的汽車、大車和炮車,從此萬尼亞和若拉就沒有再看見過他,並且很快就把他忘掉了。

  他們花了兩天兩夜的工夫才走到李哈雅。這時他們已經知道,南方的戰事正在新切爾卡斯克城下進行,而在頓涅茨河那面,在頓涅茨河與頓河中間的廣大草原地帶,也有德國坦克和機械化部隊突破了防線,在進行活動。

  但是,據傳說,在卡緬斯克附近有個部隊在頑強地作戰,阻擋德軍進犯李哈雅。老百姓還在紛紛傳說著指揮那個部隊的將軍的姓名。人們覺得,正是靠了他和他的部隊,頓涅茨河下游的渡口才能仍舊掌握在我們手裡,人們才能夠暢行無阻地沿著草原裡的村道來到頓河並且渡過頓河。

  這幾天烈日下的旅程,伊萬尼亞和若拉筋疲力盡。到最後一夜,他們實在兩腿無力,就倒在一個田莊裡的幹草棚裡睡著了。一陣轟轟的炸彈聲震撼著幹草棚,把他們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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