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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記得,當我們孤獨地生活著,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時候,你到冰窟窿裡去洗衣服,手被冷水凍得通紅僵硬,手指不能彎曲。我記得,你的手能夠輕得令人毫不覺察地拔出兒子手指上的刺。也記得,當你一面縫衣服一面唱歌——僅僅是為你自己和為我而唱——的時候,這雙手一眨眼就把線穿進針眼。因為世界上沒有一樣事情是你的手不會做、不能做或是不屑做的!我見過你用手把粘土和著牛糞,去抹農舍的牆;我也見過你的戴著戒指的手從綢衣袖裡露出來,舉著一杯摩爾達維亞紅酒。而當繼父跟你鬧著玩把你抱起的時候,你的豐腴白皙的雙臂又是多麼溫存地環繞著他的脖頸。這位繼父,你教會了他愛我,而我先是因為你愛他就尊敬他,把他當作自己的生父一樣。

  但是,最使我永記不忘的是,你那雙略嫌粗糙的、十分清涼而又令人感到十分溫暖的手,在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的時候怎樣溫柔地撫摩我的頭髮、脖頸和胸部。我不論什麼時候張開眼睛,你總在我身旁,房間裡點著夜明燈,你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從黑暗中凝望著我,你自己則是遍體安詳、發光,仿佛披著金裝。我要吻你那雙聖潔的手。

  你——如果不是你,那麼就是別的跟你一樣的人,——把兒子們送上前線之後,有的兒子你已經再也看不到了。如果這杯苦酒放過了你,它也不會放過別的像你一樣的母親。但是,假如在戰爭的歲月裡,人們還有麵包可吃,還有衣服可穿,地裡還堆著麥垛,火車還在軌道上奔馳,花園裡的櫻桃樹還在開花,熔鐵爐裡的火焰還在熊熊發光,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傷病員從地上或床上起來,奮力作戰,那麼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我的、他的、還有別人的——母親之手。

  年輕人,我的朋友,你也回顧一下,像我這樣回顧一下吧,然後你再說說,除了自己的母親,你一生中還使什麼人的感情受過更大的傷害?我們的母親不是為了我,為了你,為了他,為了我們的失敗、錯誤和痛苦而白了頭的嗎?總有一天,在母親的墳前我們的心會因為這一切而受到譴責。

  媽媽,媽媽!寬恕我吧,因為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能夠寬恕我。像我小時候那樣把你的手放在我頭上,寬恕我吧……

  這樣的思想和感情湧集在奧列格心頭。他始終不能忘記,他母親是留在「那邊」,還有維拉外婆,「我嚴峻的歲月中的女友」①,她也是個媽媽,是他母親和柯裡亞舅舅的媽媽,也留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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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國詩人普希金(1799—1837)《給奶娘》一詩中的詩句。

  於是奧列格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木然不動了,長著暗金色睫毛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潮潤的薄膜。他弓著背坐著,耷拉著腿,大手的有力的長手指交叉著,額頭上又露出了深深的縱皺紋。

  柯裡亞舅舅、瑪麗娜、甚至他們的小兒子,也都安靜下來了。同樣的寂靜也降臨到他們後面的大車上。後來連黃驃馬和棗紅色駿馬在這種酷熱和擁擠中也感到疲倦了,兩輛馬車不覺又馳到公路上;公路上的人、汽車和大車的洪流仍舊在不斷地滾動。

  人們在這條人間苦難的洪流裡無論是做什麼,想什麼,說什麼——不管他們是說笑也好,打盹也好,喂孩子也好,交朋友也好,在難得碰到的井旁飲馬也好——在這一切的後面和上面都已經張開了一個看不見的黑影,它已經在北方和南方展開雙翅,從背後撲來,比這股洪流更為迅速地在草原上擴展著。

  他們都覺得自己是被迫離開家園和親人,此去前途茫茫,而投出這個黑影的力量又會追上他們,使他們粉身碎骨。這樣的感覺像石頭似的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上。

  第六章

  車輛和逃難的人群靠公路邊上移動,輕便馬車和農村大車被擠到了那邊,新一號井的卡車也夾在裡面。卡車上載著礦井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器材、井長瓦爾柯和謝夫卓夫——這個謝夫卓夫,不過幾個小時以前,鄔麗亞還在他家門旁邊見到過。

  步行的還有一所保育院的孩子,這所保育院是當時設在「八家宅」,是收容衛國戰爭參加者的孤兒的。這些五歲到八歲的男孩和女孩,由兩個年輕保育員和兼任教員的女主任陪著。主任是個中年婦人,銳利的目光若有所思,頭上照刈麥婦女的式樣包著紅頭巾,滿沾塵土的長統膠靴直接套在只穿著襪子的腳上。

  幾輛載著保育院財物的大車,隨著孩子們同行,孩子們走累了,就輪流乘坐大車。

  新一號井的卡車剛開到保育院的孩子們跟前,車上的人就全都跳下來,讓孩子們坐上去。謝夫卓夫非常喜歡一個淺黃頭髮、藍眼睛的小女孩,她的小臉兒一本正經,小臉蛋胖乎乎的,謝夫卓夫說它是小饅頭。他幾乎一直抱著她,吻她的小手和饅頭似的小臉蛋,逗她說話,因為他自己也跟她一樣,有著淺黃頭髮和藍眼睛。

  輕便馬車和農村大車現在跟保育院的大車挨在一起。他們後面是一個帶著炊事班、機槍和大炮的部隊,在公路上拉得很長。被頓涅茨的天空襯得異樣突出的近衛軍迫擊炮,像軍旗般輕快地擺動著,緩緩移動。從遠處看不見運載這些迫擊炮的卡車,這些奇怪的武器就像淩空在這些蜿蜒好多公里的軍人和老百姓的頭上移動。

  粘在指戰員們皮靴上的鏽色塵土,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部隊行軍已經好幾天。隊伍的前頭,緊跟著大車,是一連自動槍手;大車走得緩慢的時候,他們就從大車兩旁繞過去。戰士們的臉好像在窯裡燒過的耐火磚,他們用一隻累壞了的、或是受傷後包紮著的胳膊,像抱嬰孩那樣把自動槍抱在懷裡。

  好像根據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似的,鄔麗亞坐的那輛大車似乎成了自動槍連的附屬財產,成了連隊的一部分:無論是在行軍或是休息的時候,大車總是處在連隊當中,不管鄔麗亞朝哪裡望,她總會遇到青年軍人慢慢地投過來的或是直接向她射過來的目光。這些軍人的皮靴和帽子上都滿是灰塵,身上的軍便服經過日曬雨淋,不止一次汗濕了又吹幹,吹幹了又汗濕,並且在潮濕的泥地上、沙灘上、沼澤裡、松林中和鹽沼里弄得滿是泥汙。

  雖然是在撤退,戰士們在姑娘們面前仍舊精神飽滿,愛鬧,愛開玩笑,並且像任何一個連在行軍中或是休息時一樣,在自動槍連裡也有他們所喜愛的滑稽大家。

  「你往哪兒去,沒有命令你上哪兒去?」只要維克多的父親想利用一點點機會催馬往前鑽,那位滑稽大家就要對他嚷嚷。「不行啊,親愛的朋友,沒有我們現在你們是不能走的。我們已經把你們永遠編進我們的連隊,你們要像軍用小銅鍋一樣永遠跟著我們。在給養方面,像錐子啦、肥皂啦、口糧啦,我們都把你們計算在內,至於這位姑娘——願上帝和正教教會保護她的美麗!——我們每天早上要給她喝咖啡。而且是加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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