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鄔麗亞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街上的人都懷著敬畏的心情預先給他們讓路,——他們前面的一段街上都是空的。原來就是他們,親手炸掉了新一號井,炸掉了頓涅茨礦區引以自豪的礦井。

  劉勃卡跑到謝夫卓夫面前,用雪白的小手握住他的青筋突起的黑手,和他並排走著,他也立刻把她的手緊緊握住。

  這時,由井長瓦爾柯和謝夫卓夫率領的礦工們都到了門前。他們如釋重負地把帶的東西——一卷電纜、工具箱和這個奇怪的金屬儀器——隔著柵欄隨便往裡面一扔,就扔在庭園裡的花上。事情很明白,先前那樣精心培植的花草,也像有著這些花草和其他許多東西的那種生活一樣,都已經完結了。

  他們扔下這些東西,站了一會,彼此也不對視,仿佛感到有些尷尬。

  「好吧,葛利高利·伊裡奇,趕快收拾收拾,車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先去接別人,然後大夥一塊來接你。」瓦爾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從他的像茨岡那樣連在一起的闊眉毛下面抬起來望著謝夫卓夫。

  接著,他就帶著那幾個礦工和軍人,慢慢地沿著街走去。

  謝夫卓夫仍舊拉著劉勃卡的手站在門前,旁邊還有一個乾瘦的長腿老礦工,他的被香煙熏黃的口髭和鬍子好像被拔過似的,稀稀拉拉。鄔麗亞也還站在旁邊,她仿佛只有在這裡才能解決那個使她苦惱的問題。他們誰也沒有去注意她。

  「劉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①,我又不是沒有對你說過。」謝夫卓夫瞅了女兒一眼,生氣地說,可是他還握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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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劉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是劉勃卡的本名和父名。父親對女兒平常只叫名字,這裡謝夫卓夫對劉勃卡有不滿的意思。

  「我已經說過,我不走。」劉勃卡繃著臉回答說。

  「別胡鬧啦,」謝夫卓夫顯然很激動,但是聲音仍舊很輕。「你怎麼能不走?共青團員……」

  劉勃卡的臉馬上漲紅了。她抬起眼睛望望鄔麗亞,但是臉上立刻露出任性的、甚至是撒潑的神氣。

  「才做了幾天的團員,」她說了就把嘴一抿,「我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人家也不會來跟我找麻煩……我捨不得離開母親。」她又低聲加了一句。

  「她脫團了!」鄔麗亞突然驚駭地想道。可是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生病的母親,心裡就難受得好像火燒似的。

  「啊,葛利高利·伊裡奇,」老頭說話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令人奇怪從這樣乾癟的身體裡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我們分手的時候到了……再見……」他對著低頭站在他面前的謝夫卓夫望了一會。

  謝夫卓夫默默脫下頭上的便帽。他生著淡亞麻色的頭髮,藍眼睛,一張俄羅斯中年工匠的瘦臉上滿布深深的縱紋。他雖然已經並不年輕,穿著這件不合身的工作服,手上臉上又都是煤灰,但是依然可以感到,他的體格是結實而勻稱的,並且具有俄羅斯的古典美。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去碰碰運氣?啊?康德拉多維奇?」

  他問的時候沒有望著老頭,樣子非常局促不安。

  「我和我的老伴哪兒也去不成。還是等我們的孩子們隨著紅軍回來解放我們吧。」

  「你們家老大怎麼樣啦?」謝夫卓夫問。

  「老大?還提他幹嗎?」老頭陰鬱地說,他擺了擺手,面部的表情仿佛要說:「我的丟臉的事你是知道的,何必再問?」他向謝夫卓夫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乾枯的手來,傷心地說:

  「再見了,葛利高利·伊裡奇。」

  謝夫卓夫也伸出手來。但是,他們的話好像還沒有說完,他們就握著手又站了一會。

  「是啊……有什麼辦法呢……我的老伴,你瞧,還有我女兒,也不走。」謝夫卓夫緩慢地說。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我們怎麼能把它炸了,啊?康德拉多維奇?……把我們的美人兒……可以說是全國的奶娘……唉!」他突然從心底發出一聲異常輕微的長歎,像水晶般光彩奪目的淚珠,就落到他那被煤灰弄髒的臉上。

  老頭沙啞地嗚咽著,低低地垂下頭來。劉勃卡也放聲大哭了。

  鄔麗亞咬著嘴唇,但是抑制不住那使她窒息的、無處洩恨的淚水,急急往五一村跑,往家裡跑。

  第三章

  當郊區的一切都籠罩著這種撤退和匆促疏散的緊張氣氛時,靠近城中心的地方,一切倒比較平靜下來,似乎比較正常了。街上的職員的隊伍和攜兒帶女的逃難的人們,都已經散去。各個機關的入口處或者院子裡,都停著一排排的馬車和卡車。有一批剛夠辦事的人手,在把裝著機關財產的木箱和塞滿文件的麻袋裝到車上。他們在低聲談話,好像故意只談他們所做的事。從敞開的門窗裡傳出錘子的敲擊聲,有時還有打字機的嗒嗒聲。辦事認真的事務主任們在做最後的財物清單:哪些需要運走,哪些可以不要。要不是遠處隆隆的炮轟和震撼大地的爆炸,人們可能以為,這些機關只是從舊址遷往新居呢。

  在城中心的高地上,屹立著一座新的、兩側展開的單層大廈,大廈正面遍植幼樹。離開城市的人們,無論從哪裡都可以看到這座建築物。這裡是區委會和區執行委員會,從去年秋天起,布爾什維克党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委會也在裡面辦公。

  各機關和各企業的代表們不斷地走進這座建築物的大門,又幾乎像奔跑似地出來。從敞開的窗口傳出不停的電話鈴聲和對著話筒答覆的、有時故意抑制、有時又過分大聲的指示。有幾輛民用的和軍用的小汽車,排成半圓形停在總入口處旁邊。最後面的是一輛滿是塵土的軍用吉普車。它後座上的兩個穿著褪了色的軍便服的軍人——一個沒有刮過臉的少校和一個魁梧的年輕中士——不時探出頭來張望。在所有的司機們以及這兩個軍人的臉上和姿態中,都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共同的神情:他們在等待著。

  這時,在大廈右側一個大房間裡展開的那個場面,以它內在的力量來講,是足以使古代的大悲劇黯然失色的,如果它的外表不是這樣平淡無奇的話。應當立即離開的州和區的領導人,在和要留下的領導人告別。這些留下的人現在要完成疏散工作,等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就要銷聲匿跡,融化在群眾中間,轉入地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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