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毀滅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他忽然用臂肘撐著抬起身來,碰了碰密契克,用因為悲傷和痛苦而發抖的聲音說:

  「你聽我說,巴夫魯沙——你聽我說呀,巴夫魯沙,我的孩子!難道當真就沒有這種地方了,當真就沒有了嗎?那叫我怎麼活下去,叫我怎麼活下去呢,巴夫魯沙、我的孩子?要知道,我什麼人都沒有……就我自己……一個……孤老頭子……快死啦……」他找不出話來,只好乾咽著氣,一隻空著的手痙攣地緊攥著青草。

  密契克沒有看他,甚至不在聽他講話,但是皮卡每說一句,他心裡就有什麼在微微顫抖,好象有人在用怯生生的手指從他心裡的還有生機的莖杆上摘下已經枯萎的葉子,「這一切都完了,永遠回不來了……」密契克想道,他是在為他的枯葉惋惜。

  「我要去睡覺了……」他想了個脫身之計,這樣對皮卡說。「我累了……」

  他往密林深處再走進去,躺在灌木叢下,提心吊膽地打起瞌睡來——他好象被推了一下似地猛然醒來。心臟不規則地跳動著,汗透了的襯衫貼在身上。灌木叢後面有兩個人在說話:密契克聽出了是斯塔欣斯基和萊奮生。他小心地撥開樹枝,張望了一下。

  「……無論如何,」萊奮生抑鬱他說,「在這個地區再守下去是不行了。唯一的出路是往北,到土陀一瓦卡谷地裡去……」他解開圖囊,取出地圖。「你看……這兒可以越過山嶺,再沿黃泥河子走下去,路很遠,可是沒有辦法……」

  斯塔欣斯基不看地圖,而是遙望原始森林的深處,好象在估量著將要被人的汗水澆灑的每一戌裡。忽然,他很快地霎著一隻眼,看了看萊奮生。

  「那末,弗羅洛夫呢?你又忘啦……」

  「是啊——弗羅洛夫……」萊奮生重重地在草上坐下。他的蒼白的側面正對著密契克。

  「當然,我可以陪他一塊留下……」斯塔襖斯基沉吟了一會兒,沙啞地說,「實際上,這是我的義務……」

  「胡說!」萊奮生揮了揮手。「不到明天中午,日本人就會跟蹤我們的腳印來到這裡……難道你的義務就是被殺死麼?」

  「不這樣又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密契克從來沒有在萊奮生的臉上看到過這種一籌莫展的表情。

  「看來只剩下一個辦法……這我已經想過……」萊奮生說不下去,狠狠地咬緊牙齒,不做聲了。

  「是嗎?」斯塔欣斯基問了一句,好象等待下文。

  密契克預感到事情不妙,把身子更向前探,差點暴露了自已。

  萊奮生想用一句話道破他們剩下的唯一的辦法,但是,這句話顯然是非常難以出口,所以他說不出來,斯塔欣斯基懷著疑懼和驚訝瞅了他一眼……心裡便明白了。

  這個想法使他們顫抖著,苦惱著,使他們彼此不敢正視,他門吞吞吐吐地談起彼此已經心照不宣、但是又不敢一語道破的那句話,雖然這句話是可以立刻說明一切,結束他們的煩惱的。

  「他們要害死他……」密契克明白之後臉色發白了。他的心臟劇烈地跳起來,仿佛隔著灌木叢馬上也會聽到它的聲音。

  「他怎麼樣——很糟嗎?糟得很嗎?」萊奮生問了好幾遍:

  「要不是這樣……唔……如果我們不把他……總之,他還有一線恢復的希望嗎?」

  「希望是一點也沒有了……不過,關鍵難道在這裡嗎?」

  「無論如何,這樣總輕鬆些,」萊奮生承認說。他因為言不由衷,馬上感到內疚,但是他的確覺得輕鬆了些。沉默了一會,他又輕輕他說:「要辦今天就辦……不過要小心,不要讓別人起疑心,特別是他本人——行嗎?」

  「他是不會疑心的……過一會兒他就要吃溴劑,可以用別的來代替……可是我們要不要等到明天呢?」

  「還拖什麼……遲早反正是一樣……」萊奮生收起地圖,站起身來。「只好這樣沒有別的辦法……不是只好這樣嗎?」他不由得竟向一個本身需要得到支持的人去尋求支持。

  「是的,只好這樣……」斯塔欣斯基心裡這樣想,但是沒有說出來。

  「你聽我說,」萊奮生慢吞吞地開始說,「你照直說吧,你到底願不願意?還是直說的好……」

  「我願不願意嗎?」斯塔欣斯基說,「是的,我願意。」

  「我們走吧……」萊奮生碰了碰他的衣袖,他們倆慢吞吞地向小屋那邊走去。

  「他們真會幹出這種事嗎?」密契克撲倒在地上,把臉埋在手掌裡,這樣不知趴了多久。後來他站起身來;好象受傷似的,一路扶著灌木叢蹣跚地跟在斯塔欣斯基和萊奮生後面慢慢地走過去。

  幹了汗、卸了鞍子的馬匹,都扭過疲乏的頭來望著他。遊擊隊員們有的在林中空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在做飯。密契克找不到斯塔欣斯基,幾乎是奔跑著到了小屋前面。

  他來得正是時候。斯塔欣斯基背對著弗羅洛夫站著,迎著亮光,兩手哆哆嗦嗦地把什麼藥水倒進量杯。

  「等一下!您在幹什麼?」密契克大喊一聲,嚇得圓瞪著兩眼向他奔過去。「等一下!我都聽見了!」

  斯塔欣斯基顫抖了一下,轉過頭來,手哆嗦嗦得更厲害了——突然,他邁步走到密契克面前,額上一根青筋可怕地膨脹起來。

  「滾!』」他用暗啞的低語兇狠地說。「我宰了你!」

  密契克尖叫了一聲,魂不附體似地從小屋裡跑了出去。斯塔欣斯基馬上定了定神,又朝弗羅洛夫轉過身去。

  「什麼……這是什麼?」弗羅洛夫惴惴不安地用眼角望著量杯,問道。

  「這是溴劑,你喝了吧……」斯塔欣斯基嚴厲而執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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