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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你都試過嗎?」

  墨瑞停頓,當他回答時,語氣中帶有說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蕩,轉瞬往上飄升、消逝,如同飛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沒有,」他輕聲說,「我生性就容易對那些事感到厭倦——由於我遺傳到母性的智慧,如同葛羅麗亞等所有女性與生俱來的天賦——因此我所有的言談和應對,都在期待從每次的辯論和思索中得到某種普遍真理的啟示,然而截至目前為止依然一無所獲,而我也從未對此有所貢獻,連一點都沒有。」

  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隔了一會才分辨出是來自一隻巨大的牛所發出的憂傷哀鳴,以及半裡遠外的珍珠色車前燈移動的光點,原來是一輛隆隆作響的蒸氣火車,它一邊踉蹌前進,發出怪物般的巨響,一邊四處噴濺出火花和煤渣,如陣雨般灑在月臺上。

  「連一點都沒有!」墨瑞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高處飄降到他們的所在,「智慧是多麼地脆弱無能,它進步緩慢,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甚至不進反退!智慧只不過是環境的工具,還有人說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構的——拜託,智能連一台蒸氣引擎都做不出來!智慧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把短小的標尺,我們卻用它來衡量環境的無限成就。

  「我可以馬上引用當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們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時間,就可以看到現在知識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屆時會如何被全盤推翻和否認,就像基督最後戰勝法蘭斯(AnatoleFrance)一樣——」他躊躇一下,又再補充說,「而我所知道的是——對我而言極端重要,並讓我瞭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聰明而可愛的葛羅麗亞生下來就知道的,那就是試圖求知卻註定沒有結果的痛苦和徒勞。

  「這個,我剛剛是從我的教育歷程開始說,是不是?然而,你們現在知道,其實我幾乎什麼都沒學到,甚至連對自我的認識也相當少。如果我真的有學到什麼,那我死後應該把嘴閉緊以捍衛我的筆——最有智慧的人都是這樣——噢,自從他們歷經某種特定的失敗後——順道一提,是某種奇怪而可笑的失敗。通常是一些持懷疑論者,他們自以為相當有遠見,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們睡著之前,我用一個晚禱者的故事來介紹他們。

  「從前從前,世界上所有人類偉大的心靈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許就在他們死後幾年之內,就會有許多崇拜者、思想體系和預言,將會以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題發揮,就令他們感到相當厭倦,於是便彼此約定:

  「『讓我們團結起來,合寫一本偉大的書,讓它流傳萬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輕信的人類。我們去勸誘那比較好色的詩人,請他們讚美肉體享樂的歡愉,再說服一些粗野的新聞記者,報導一些名人的偷情醜聞,並將現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齊全,再挑選那些還在世最犀利的諷刺作家,搜集人類所有膜拜的神明,獨尊其中一個,讓他成為最偉大的神明,卻也是最脆弱的凡人,並將永遠成為全世界的笑柄——我們會將他塑造成為所有笑話、虛榮和憤怒的根源,並耽溺於自己的享樂,然後人們閱讀我們的書並沉思默想,世界上沒有比這件事更荒謬的了。

  「『最後,我們要注意讓這本書所擁有的文體優美的無懈可擊,那麼它就會流芳百世,作為我們徹底懷疑主義和偉大諷刺的見證。』

  「於是那些人就這麼做,然後死去了。

  「然而這本書仍繼續留存,由於它的體例是如此優美,其內容的想像力是如此驚世駭俗,為集結那些偉大心靈和天才的心血結晶之作。在當時這些人疏忽了要為書取名,不過在他們死後,它便以聖經聞名於世。」

  當他總結以後,並沒有得到任何評論。夜晚空氣中某種潮濕的倦怠似乎已將四人蠱惑。

  「如同我先前所說,我從自己的教育歷程開始講起,但現在我的酒意已經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將過盡,很快地塵世的喧囂就會開始佔領每個地方,樹林、房屋和車站後方的兩棟小倉庫,只消數小時,大地就會開始它一天的活動——這個,」他以微笑作結,「感謝上帝我們都能夠得到永恆的安息,並瞭解世界在我們離開之後會變得更好。」

  一陣微風吹來,從天際捎來生命微弱的遊絲。

  「你的議論越來越漫無重點,也沒有結論,」安東尼困倦地說,「你說你期待啟示的奇跡發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輝燦爛和最有創造力的部分創造一個佈景,以為這樣應該就能引來理想中的座談會。其中,葛羅麗亞以睡著來實踐她深具遠見的超脫——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已設法集中她的重量,壓在我虛弱的身體。」

  「我讓你覺得無聊嗎?」墨瑞問,帶著幾分認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讓我們失望。你射出了許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幾隻鳥呢?」

  「我把鳥留給迪克,」墨瑞急促地說,「我的話是一派胡言,各段間破碎而不相關。」

  「你不要把我扯進來,」迪克喃喃說,「我的心早就被各種物質享受所占滿。我現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個舒服的熱水澡,這比去擔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們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東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漸泛白,鄰近的樹林也間歇響起吱吱叫聲。

  「還差一刻就五點了,」迪克歎息,「大概還要再等一個小時。看!這兩個已經昏迷了。」他指著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東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儘管周遭的蟲鳴鳥叫聲越發響亮,迪克的頭最終也向前傾垂,點了兩次、三次……

  只有墨瑞·諾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車棚上,睜大雙眼,疲憊卻熱切地定定看著遠方破曉的發光點。他質疑思想的不切實際,質疑生命的光輝逐漸黯淡,質疑自己日益耽溺於小小的感官縱樂,此一癖好貪婪地潛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進駐一棟坍頹的房屋。現在的他對誰都不虧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著,有個出色的女孩仰賴他來負擔她的一生;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漸泛白,在這奇異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無力的心智所進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種放肆的褻瀆。

  太陽出來了,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熱;而一群如蜂群飛翔的芸芸眾生,強有力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引擎噴出墨黑的濃煙,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車了」以及啟程的響鈴。混亂間,墨瑞望見從牛奶車往外張望的好奇眼神正盯著他看,聽見葛羅麗亞和安東尼急躁地爭辯,是否他該隨她一起進城——然後又是一陣吵雜,她離開了,留下三個臉色蒼白有如幽靈的男人呆立在月臺上。是時有一位肮髒的運煤工人,乘著貨車沿路而來,在這夏日的清晨中嘶啞地歡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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