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凡爾納 > 小把戲 | 上頁 下頁


  簡而言之,小把戲對卡凱爾只感到一種憎惡,總瞪著驚奇的大眼睛望著他。想想看!一個上絞刑架的人的兒子!

  一般來說,這類學校不像現在的正規學校這樣,空間都有數字規定。容器同裡面裝的東西相適應。這裡草鋪當床,床鋪一下子就能收拾好:甚至都不用翻動。食堂呢?有什麼必要,不就是啃點麵包,吃幾個土豆嘛,而且並不能天天吃飽。至於教育的內容,則由奧包德金先生負責給戈爾韋這些窮孩子安排,要教他們認字,寫字和算數,但他對任何人也沒有硬性要求。孩子們跟他學了兩三年,挑不出十個人能看懂一張佈告。小把戲雖然年齡最小,卻跟他的同學相反,對學習頗感興趣——這給他招來無數挖苦話。一個聰明的兒童渴望長知識卻學不到,這多麼可悲,社會又該負多大責任啊!一個孩子的頭腦也許天生出好苗子,但最後結不出好果來,誰曉得這是未來的多大損失?

  如果說學校的學員不大用腦子,並不是因為他們的雙手不勤快。搜集點兒劈柴過冬,到行善人家乞討些破衣裳,撿點兒馬糞牲口糞賣給農戶,賺幾文錢——奧包德金為這種收入單獨立本帳——到街頭巷尾翻垃圾堆,儘量趕在狗的前邊,必要時就同狗展開爭奪戰,這就是孩子們每天的營生。至於遊戲,娛樂,一樣也沒有,唯一的樂子,就是用指甲相互抓,用手相互掐,用嘴相互咬,用腳相互踢,用拳頭相互打,還常常捉弄格裡普。不錯,這個忠厚的小夥子不大在乎這種惡作劇,這就助長了卡凱爾及其一夥人的氣焰,他們對他極盡卑劣殘忍之能事。

  貧民學校唯一比較潔淨的房間就是校長辦公室。自不待言,他從不放任何人進去。一放孩子進去,他的登記簿很快就會被撕爛,一頁一頁隨風散失。因此,他的「學生」跑到校外去遊蕩、胡鬧,他倒覺得蠻好,看見他們因為想吃飯睡覺而回校總嫌回來得太早。

  小把戲思想正經,本性又和善,就最受欺負,不僅遭到卡凱爾和五六個同樣壞孩子的愚蠢嘲弄,還遭到他們拳打腳踢。他並不抱怨。唉!自己怎麼沒有力氣呢?若是有勁兒,看誰敢惹他,看他怎麼以拳還拳,以腳還腳,他心中鬱積多少怒火,只恨自己太弱小,無力自衛。

  不過,他是極少出校門的,當那些淘氣精跑到外面去遊逛,他能得到點清靜就太高興了。但是,這也勢必損害他的福利,須知他若是出去,就可能撿到塊什麼啃啃,用人家施捨的兩三個銅錢買一塊烤過頭的蛋糕吃。然而,他討厭這麼幹,不願向人家伸手,不願跟著車子跑,以便討點兒小錢,尤其不願從貨架上偷點小玩意兒;天曉得其他孩子不會這麼幹!他絕不幹!寧肯跟格裡普呆在一起。

  「你不出去?」格裡普問他。

  「不出去,格裡普。」

  「今天晚上,如果你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卡凱爾要打你的。」

  「我寧願挨打。」

  格裡普對小把戲有好感,也知道這種好感是相互的。他不乏智力,會讀書寫字,就試圖把他所學到的教給這孩子一點兒。這樣一來,小把戲自從到戈爾韋之後……學習就有了進步,至少在閱讀方面,可以指望給他老師增光。

  應當補充一句,格裡普知道許多有趣的故事,興致勃勃地講給他聽。

  在這昏暗的地方發出格格笑聲,小把戲覺得,這個忠厚的小夥子往這黑暗的學校投入一束陽光。

  我們的主人公特別惱火的是,其他人責怪格裡普,把他當成捉弄的目標。然而格裡普,我們再說一遍,他卻逆來順受,表現出一種極富哲理的隱忍。

  「格裡普?……」小把戲有時對他說。

  「幹什麼?」

  「他很壞,卡凱爾!」

  「對……很壞。」

  「你幹嗎不揍他?……」

  「揍他?……」

  「也揍其他那些?」

  格裡普聳了聳肩膀。

  「你還不夠強壯嗎,格裡普?……」

  「不知道。」

  「可是,你的胳膊長,腿也長呀……」

  不錯,格裡普個頭兒高,瘦瘦的,活像根避雷針。

  「怎麼回事,格裡普,你幹嗎不揍他們,那些壞傢伙?」

  「噯!不值當!」

  「哼!我若是有你這胳膊,你這腿腳……」

  「小傢伙,有這樣的胳膊腿,」格裡普答道,「最好也應當用來幹正事。」

  「你這樣認為?……」

  「就是。」

  「那好!……我們就一起幹吧!……你說呢?……我們試一試……行嗎?……」

  格裡普十分願意。

  有時,兩個人出去。格裡普打發出去辦事兒,就帶著這孩子。小把戲衣不蔽體,上衣成了破布片,褲子全是洞,帽子沒頂,腳上的牛皮鞋底是用繩子捆住的。格裡普也衣衫襤褸,穿得並不比他好。兩個人倒很相配。如果天氣晴朗,那就更好了;然而,在愛爾蘭北方幾個郡,晴天就跟帕迪小屋裡一頓美餐那樣少見,經常下雨,下雪,兩個可憐的孩子半光著身子,臉凍得發青,眼睛被寒風吹得生疼,雙腳吃在雪裡,大的拉著小的跑步取暖,看見著實令人可憐。

  他們倆就這樣沿著西班牙鄉鎮風格的戈爾韋街道遊蕩,獨自走在冷漠的人群裡。小把戲特別想知道各戶人家裡面是什麼樣子,隔著安有鐵條而關著的窄窗戶,隔著放下的百葉窗簾,根本看不見裡面。在他的想像中,那是保險箱,裡面裝滿一袋袋銀幣。旅客乘車來往的旅館,尤其是王家旅館,若是能參觀一下豪華的客房該多有意思!然而,僕役會把他們當狗一樣趕走,或者更糟,把他們當成乞兒,因為一般來說,狗還能受到撫摸呢……

  有時,他們停在店鋪前面;上愛爾蘭這種小鎮的商店貨物面怎麼不齊全,他們卻覺得那裡擺著難以計數的財富。他們穿著破布片,看到這陳列的服裝,該投去多麼羡慕的目光,他們幾乎光著腳走路,到了那邊鞋店,又要投去多麼渴望的目光!穿上一套量體裁制的新衣,一雙量尺碼的好皮鞋,他們一輩子能有這種享受嗎?恐怕沒有,他們跟許許多多窮苦人沒什麼兩樣,命裡註定撿人家丟棄的,破衣爛衫和殘羹剩飯。

  還有肉鋪,鉤子上掛著一扇扇牛肉,夠貧民學校所有人吃一個月的。格裡普和小把戲望著那肉扇,嘴張得老大,感到腸胃痙攣,十分疼痛。

  「嘿!」格裡普拿出快活的聲調,說道,「小傢伙,就吧喀嘴吧!……就好像你在大吃大嚼!」

  碰到麵包作坊、糕點鋪,他們就站住,看著散發熱騰騰香味的大麵包,或者能引過路人嘴饞的蛋糕和別的點心,他們站在那裡呲著牙,舌頭舔著口水,嘴唇直蠕動,完全是一副饑餓的面孔。小把戲往往咕噥道:

  「那一定很香!」

  「沒錯兒!」格裡普附和。

  「你吃過嗎?」

  「吃過一回。」

  「唉!」小把戲歎了一口氣。

  他從未吃過,無論在托恩皮潑那裡,還是從貧民學校收留他之後。

  有一天,一位夫人可憐他那蒼白的小臉,問他想不想吃一塊蛋糕。

  「我還是喜歡吃麵包,太太。」他回答。

  「為什麼呀,孩子?……」

  「因為面色要大得多。」

  然而格裡普那回,給人跑事兒得了幾便士賞錢,就買了一塊糕點吃,那一塊糕點的價錢,可以維持他一周的生活。

  「香嗎?」他問小把戲。

  「唔!……好像是甜的!」

  「我想你說得對,是甜的,」格裡普也說道,「還別說,真放糖啦!」

  有幾次,格裡普和小把戲一直走郊區索爾特希爾,從那兒遠眺,能望見整個海灣,那是愛爾蘭風景最美的一個地方,有阿倫三島,坐落在維戈灣口,形狀如三個錐體——又一同西班牙相似之處——而在背後,則聳立著巴倫和克萊爾野山,以及洛赫懸崖峭壁。然後,他們又回港口,沿著碼頭走;當時開始建新碼頭,打算把戈爾韋建成一條遠洋航線的起點,這是歐洲和美國之間最近的航線。

  他們一望幾條船停泊在海灣和港口,就覺得受到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大概猜想對待窮人,大海可能不如大地這麼殘忍,大海會向他們提供一種更有保障的生活,也就是遠離城市惡臭的破屋,在海洋的新鮮空氣中活得更好,而且海員這一行頂呱呱,孩子幹上能保證健康,長大成人又能保證飯碗。

  「在那些船上航行,格裡普,拉起大帆,一定非常痛快!」小把戲說道。

  「你還不知道,正是這個吸引我!」格裡普連連點頭。

  「那麼,你幹嗎不當海員呢?」

  「你問得對……我幹嗎不當海員呢?」

  「你會走很遠……很遠……」

  「也許以後能當上!」格裡普答道。

  總之,他沒有當上海員。

  戈爾韋港是由河口構成,這條河發源於洛赫一科裡布,注入海灣。在一座橋那邊的河對岸,展現一個奇特的村莊科萊達赫,有四千居民,全是打漁的,長期享有村鎮自治,在老憲章中,其村長相當於國王。格裡普和小把戲有時一直走到科萊達赫。小把戲怎麼不長成一個臉被海風吹得黑黑的、這樣活潑強壯的小夥子呢,他怎麼不是加利西亞人血統,有一個跟她丈夫似的樣子有點野性的母親呢!不錯!他羡慕這群特別健康的孩子,覺得他們真比愛爾蘭其他村鎮的孩子幸福……他很想過去拉拉他們的手……可是又不敢,他穿得太破,怕人家看見他走近,還以為他要人施捨呢。萬般無奈,他就避開,眼裡漾出一大滴淚珠,只好拖著掉底兒的牛皮鞋去市場,大著膽子瞧亮晶晶的鰭魚、灰不溜秋的鯡魚;科萊達赫的漁民只捕這兩種魚。至於龍蝦、大螃蟹,海灣石縫裡多得是,但小把戲不相信能吃,儘管格裡普一口咬定,根據他聽人說的:「那些蝦蟹殼裡裝的是奶油蛋糕。」也許終有一天他們自己會弄明白的。

  兩個孩子出城遊逛完了,便沿著狹窄肮髒的街巷,回到貧民學校區。他們從破爛房舍中間走過:戈爾韋就是這樣一個城鎮,一場地震就能毀掉一半。不過,廢墟也有其魅力,只要是歲月造成的。然而這裡,是因為缺錢而沒有建成的房子,這些建築剛開工就停了,禿牆一道道裂開,總之,這是遺棄的產物,而不是世紀的作品,只能給人以一種淒涼之感。

  然而,比戈爾韋窮苦街區還要悲慘的,比城郊最破舊的房舍還要糟糕的,那就窮困將小把戲及其夥伴投進去的居所,又擁擠又齷齪,既慘不忍睹,又令人憎惡。因此,格裡普和小把戲到了返校的時間,也並不急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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