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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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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貴的鎮長仰面躺在床上,身上傷痕斑斑,頭昏,腦脹,唇於,舌燥。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把事情的經過翻來覆去又想了幾遍。他不想起床,那天早晨他的腦子轉得奇快無比,40 年中他什麼時候腦子轉得這樣快過!尊貴的鎮長將思緒拉回到昨天發生的不可理喻的一切。他把它們與前一陣子在牛博士的招待會上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了。他竭力想弄清鎮裡的顯赫人物在兩種場合一反常態的興奮原因。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安分的基康東居民鬼迷心竅了嗎?我們是不是都發瘋了?是不是得給小鎮重建精神家園啦?昨天所有人都到齊了——權威人士、顧問、法官、律師、醫生、校長。所有的人,如果我的記性沒有偏差的話——所有的人都瘋了!那可惡的音樂中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誰知道!不論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我都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呀!不會的,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煮得很老的牛肉,幾匙拌了糖和雞蛋的菠菜葉子,只喝了兩杯稀釋過的啤酒——那又到不了我的腦子裡去!不會的!我自己都說不清楚裡面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我非得做次調查不可,我要對我的居民負責。」 這次經鎮議會表決通過的調查白搞了。事實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究其原因何在卻使精明敏銳的官員們犯了愁。而且,公眾又回到了從前的諧和寧靜,把劇院裡發生的奇怪的一幕又一幕統統忘在腦後。報紙對它們絕口不提,《基康東憶事》對全體觀眾行為舉止的報道也沒有任何含沙射影的地方。 與此同時,即使小鎮又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如既往的佛蘭芒式,你還是可以覺察得到,人們的個性和性情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你也許會和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一樣,認為「他們的神經受到了觸動」。 我來解釋一下。這種毋庸置疑的改變只會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產生。當基康東人穿過街道,繞過廣場,走過瓦赫河岸時,他們仍然一副冷冰冰、慢騰騰的老樣子。因此當他們身居家中時,有的人進行體力勞動,有的人進行腦力勞動——有的人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他們的家庭生活是沉寂的、沒有生氣的,單調得像杯白開水一樣,一如從前。他們不會爭吵,不會與鄰里之間發生口角。他們心跳不會加速,頭腦不會發熱。這些人通常的脈搏仍然是每分鐘50 — 52 下。 這些古裡古怪的現象,即使是當代最傑出的生理學家也說不清、道不明。誠然,基康東居民的家庭生活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他們的社會生活和公共關係卻確確實實變了。 他們在公共建築物裡打過交道沒有?如果打過,那就像高級警官所說的,「情況不太妙」,換言之,正如在那些學者專家的討論會上、鎮公所裡、學園的梯形樓座上、政務委員會會上,人人都難以名狀地激動不安。一個小時接近尾聲時,他們的關係開始惡化。兩個小時後討論變成了憤慨的爭論。他們血壓升高了,彼此挖苦嘲笑一番。甚至在教堂裡,那些虔誠忠實的信徒都不能靜下心來聽範·斯泰貝佈道。斯泰貝在佈道壇上手舞足蹈,演講時與平日的嚴肅拘謹迥然不同。唉!結果是使爭論比屈斯托與舒特之間的爭執更加激烈。他們沒要求當局於涉,是因為當這些彼此敵對的人們一回到祥和的家中,就將自己對別人的冒犯和別人對自己的衝撞忘了個精光。 那些當事人對事態的嚴重性渾然不覺,他們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鎮裡的一位至今仍於然一身的、政務委員會 30 年來一直蓄意取消其職位的邁克爾·帕索夫,注意到了那股興奮不安的情緒已從私家住宅裡迅速擴展到公共建築物中。他有點擔心,如果這種情緒在家庭裹紮根蔓延,如果這場瘟疫——他是這麼說的——傳播到小鎮街上,那該如何是好?到那時,辱駡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睜隻眼閉隻眼任其去的,不會再有和平,到處都混亂不休,有的只是狂熱、激動,它們必定會毀了基康東人。 「那時會怎樣?」高級警官帕索夫驚恐萬狀,自言自語,「怎樣才能制止這種騷亂?怎樣才能使這些受了刺激的人冷靜下來?我的工作現在可不是個掛名差使,政務委員會將付給我雙倍薪水——除非我自己也被瘟疫傳染上了,去破壞社會和平,擾亂社會秩序!」 他不幸言中了。可怕的《胡格諾派教徒》演出後不到兩個星期,無論是交易所、劇院、教堂、鎮公所、學校、集市等正規公共場所,還是私家住宅,全染上了「瘟疫」。 銀行家科拉荷家裡最先表現出這種症狀。 這位闊佬邀集鎮上的名門望族到家中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舞會,或者至少可以說舉行了一場舞會。幾個月前他放出了 3 萬法朗的貸款,其中的四分之三已正式簽約。為慶祝他財政上的成功,他召集同鄉們在客廳裡歡聚一堂。 眾所周知,佛蘭芒式的社交聚會是簡單、乏味的,聚會上通常只須幾杯啤酒和果汁就可以將客人打發掉。所談的大抵是關於天氣的好壞、莊稼的長勢、花園的良莠、花的料理、尤其是關於鬱金香如何料理等等話題。間或還會來曲華爾茲,但依照基康東上流社會舉行舞會的慣例,一曲德國華爾茲每分鐘僅須轉二分之一圈,跳舞者手能伸多長,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有多大。波爾卡舞曲已改成 4 拍,極力去配合華爾茲的節拍。但不論拍子多慢,跳舞的人都跟不上管弦樂隊,結果總是不得不停下來。 這些少男少女熱衷於參加的、能使他們開開心心玩一通的聚會還沒被任何居心不良者破壞過。那麼,今晚在科拉荷家裡,為什麼果汁像是變成了令人頭昏腦脹的藥酒,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香擯,變成了又濃又烈的潘趣?為什麼晚會進行到一半時,客人們被一種神秘兮兮的氣氛包圍了?什麼米奴哀舞曲成了吉格舞曲?為什麼管弦樂隊加快了演奏速度?為什麼這些蠟燭像劇院中的一樣少有地明亮?是什麼電流侵襲了銀行家的客廳?舞伴與舞伴之間怎會挨得這麼近?他們怎會如此失態地抓住對方的手?在那段田園曲中,他們踩著一種古怪的步子,跳著男子單舞式舞步,是那樣的惹人注目。而以前,他們又是多麼莊重,多麼嚴肅,多麼威風,多麼一本正經啊! 唉!哪位俄狄蒲斯能回答這些無從解釋的難題?高級警官也出席了舞會,他清楚得很,風暴就要來臨了。但他想管管不了,想逃又逃不掉,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被注人了一針興奮劑,體內蠢蠢欲動,神經緊張兮兮。有人幾次看見他朝一堆甜食猛撲過去,貪婪地大口大口吃起來,仿佛節食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控制不住而食欲大開了。 舞會越來越有趣。每個人的嘴裡都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嗡嗡似的聲音。他們在跳舞——真的舞起來了。他們的腿扭動得越來越厲害,臉紅紅的,幾乎可以與酒神塞利納斯媲美,眼睛如紅寶石一樣光彩奪目。人們深深地陶醉在其中,舞會氣氛空前高漲起來。 當樂隊轟轟烈烈地奏出許茨式的華爾茲,當這曲洋溢著德意志風格、本應緩緩演奏的華爾茲被樂師們狂舞著胳膊敲打出來時,啊,它再也不是什麼華爾茲了!它是肆虐的旋風,是叫人頭暈目眩的轉動,只有一群魔鬼瘋狂地打著拍子才弄得出來的旋轉!緊接著,一股仿佛來自地獄的力量,急速旋轉著刮了過來,繞過大廳、客廳、前廳,在樓梯間來回轉了幾個圈後,又從這所富家大宅的內殿繞到頂樓,繞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繞過父親母親,繞過形形色色的人們,繞過胖乎乎的銀行家科拉荷,繞過梅爾芙·科拉荷,繞過政務委員會委員,繞過地方官員。首席法官、鎮長范·特裡卡西和高級警官帕索夫都無一倖免,它整整持續了一個鐘頭,誰都無能為力。事後沒有一個人能記得在那個刺激的晚上自己和誰跳過舞。 但她忘不了!那天過後,她夢到火辣辣的高級警官一往情深地、用力地摟著她。這個「她」就是和藹可親的塔塔尼芒斯! 「嗯,耶恩?」 「先生,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管道也鋪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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