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四十五衛士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不錯,夫人……怎麼告訴她呢,格朗尚?……她下來了!」夫人從三樓已經下到二樓,這時候又從二樓下到樓下,出現在走廊盡頭。

  「誰在這兒?」她問,「好像是格朗尚。」

  「是,夫人,是我,」老頭兒脫下帽子,露出一頭白髮,謙卑而又傷心地回答。

  「格朗尚,你!啊!我的天主!我的預感沒有錯,我的父親死了!」

  「是的,夫人,」格朗尚回答,把雷米叮囑他的那些話全都忘了,「是的,梅裡多爾不再有主人了。」

  夫人臉色蒼白,周身冰涼,但是一動不動,態度非常堅定,她毫不動搖地經受住這個打擊。

  雷米看見夫人這麼逆來順受,這麼悲傷,走到她跟前,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怎樣死的?」夫人問;「說吧,我的朋友。」

  「夫人,一個星期以前,再也不離開他的扶手椅的男爵先生第三次中風。他還能夠最後一次結結巴巴叫了一聲您的名字,接著再沒有說過話,當天夜裡就去世了。」

  狄安娜向老僕人做了一個表示感謝的手勢,接著,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上樓回到她的臥房裡。

  「她現在終於自由了,」雷米低聲說,他比夫人神情更憂鬱,臉色更蒼白,「來、格朗尚,來。」

  夫人的臥房在二層樓上,一個小間的後面,這個小間能望見街道,而臥房裡的光線靠開向院子的一個小窗子射進來。

  這間屋子的家具是深色的,不過很華貴,牆上掛著阿拉斯帷幔,是當時最美麗的帷幔,上面織出耶穌受難故事後面一部分內容。

  一隻雕花的橡木跪凳,一尊木料相同、刻工也相同的雕像,一張有螺旋形柱子的、掛著跟牆上同樣的帷幔的床,最後地上還鋪著一張布魯日地毯,這就是這間臥房的全部裝飾。

  沒有一朵花,沒有一件首飾,沒有一樣鍍金飾物;木頭和擦得發亮的鐵代替了金和銀;一個黑木畫框掛在臥房的一個牆角上,畫框裡的一幅人像,從窗子透進來的陽光照著它,顯然這扇窗子是專為照見它而在牆上開的。

  夫人在這幅人像前面跪下,心裡充滿悲傷,但是眼睛卻是幹的。

  她用一種難以描述的、充滿了愛的眼光,久久地望著這幅沒有生命的人像,仿佛這高貴的人像會活過來回答她似的。

  確實是幅高貴的人像,高貴這兩個字仿佛是專為它造出來的。畫家畫的是一個二十八歲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半裸著身子躺在一張臥榻上,有幾滴血從他微微敞開的胸口淌下來,他的一隻手,右手,受了重傷,耷拉著,不過手裡還握著半截劍。

  他的眼睛就像臨終的人那樣緊閉著。蒼白的臉色和痛苦的表情使他的相貌有了一種聖潔的特徵,只有在離開人世走向永恆時,人的臉上才會出現這種聖潔的特徵。

  作為全部說明,作為全部題詞,在畫像下面可以看到紅得像血的字母寫著:

  Aut Coeser aut nihil(拉丁文,意思是:『要麼當愷撒,要麼什麼也不幹。')

  夫人朝這幅人像張開雙臂,就像對天主說話似的,對他說,「我曾經要求過你等待,儘管你憤怒的靈魂渴望著,」她說,「因為死者能看見一切,我心愛的人啊,你已經看見了我僅僅是為了不做殺父兇手,才勉強活下去,你死了,我就應該去死,但是,如果我一死,我就使父親活不下去了。

  「再說,你也知道,我曾指著你血淋淋的屍體許過願,我起誓要以血還血,以死還死。但是那時候我把罪責歸到那個把我叫作天真的孩子的、可敬的老人白髮蒼蒼的頭上。

  「你曾經等待,謝謝,親愛的,你曾經等待,現在我自由了,把我跟人世最後聯繫在一起的鎖鏈剛剛被天主打斷了,感謝天主,我現在完全屬￿你了。再沒有藉口,再沒有阻擋,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動了,因為我死後在人世再也沒有留下人了,我有權利離開人世。」

  她用一條腿跪著,吻了一下那只似乎從畫框裡垂到外面來的手。

  「朋友,」她說,「你會原諒我沒有眼淚,因為這雙你這樣喜愛的眼睛,它們在你的墳墓前一次次哭,早已經哭幹了。

  「用不了幾個月,我就會來找你,到那時你就會回答我了,親愛的幽靈,我對你談過那麼多次,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你的回答。」狄安娜說到這兒,就像是跟天主說完話那樣,恭恭敬敬地立起來,走過去坐在那只橡木跪凳上。

  「可憐的父親!」她悄悄地說,語氣冷淡,而且流露出一種任何活人都不會有的表情。

  接著,她深深地陷在憂鬱的沉思中,看上去好像已經把眼前的痛苦和過去的痛苦全都忘掉了。突然間,她站起來,一隻手按在扶手椅的扶手上。

  「就這樣辦,」她說,「這樣一來一切只有更好,雷米。」那個忠實的僕人毫無疑問正在門口聽著,因為他立刻就出現了。

  「我在這兒,夫人,」他回答。

  「我的可敬的朋友,我的兄弟,」狄安娜說,「您,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瞭解我的人,跟我告別吧。」

  「為什麼,夫人?」

  「因為我們分開的時候到了,雷米。」

  「我們分開!」年輕人叫起來,他的聲音使對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您說什麼,夫人?」

  「分開,雷米。這個復仇的計劃,只要在它和我之間隔著一重障礙,只要我看見它遠在天邊,總覺得它又高尚又純潔。這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隔得遠的,既偉大又美好。既然我臨近去實現它的時候了,既然障礙已經消除,我不會退縮,雷米。不過,我不願意把一個心胸寬大的毫無污點的人拖上犯罪的道路;因此,您得離開我,我的朋友。在眼淚中度過的整個這一生,將被我看成是在天主面前和在您面前的贖罪,我希望,它也將被您看成這樣,您,您從來沒有做傷害別人的事,也永遠不會,您得加倍地對天國有信心。」

  雷米流露出憂鬱的幾乎是倨傲的神情,聽著德·蒙梭羅夫人的話。

  「夫人,」他回答,「您以為是在對一個年邁體衰、哆哆嗦嗦的老人談話嗎?夫人,我二十六歲,也就是說,青春的活力在我身上似乎已經完全枯竭。我是一具從墳墓裡挖出來的屍體,如果還活著,是為了要完成一個可怕的行動,是為了在天主的事業中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夫人,千萬別把我的意圖跟您的意圖分開,因為這兩個悲慘的意圖如此長久地同住在一所房子裡。您去哪兒,我也去哪兒,您要做什麼,我幫助您。否則,夫人,如果您不管我的懇求,下定決心要趕走我的話……」

  「啊!」年輕女人咕噥道,「趕走您!您說的是什麼話呀,雷米?」

  「如果您下定這個決心,」年輕人繼續說,仿佛她沒有跟他說話似的,「我,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所有的研究已經變得沒有用處,對我來說最後只有捅它兩匕首,一下捅進您認得的那個人心口,一下捅進我自己的心口。」

  「雷米!雷米!」狄安娜大聲說,朝年輕人走近一步,同時把手莊嚴地伸到他的頭頂之上;「雷米,不要這麼說。那個受到您威脅的人的生命並不屬￿您,它屬￿我。我曾經為了它付出相當昂貴的代價。就是為了等到他應該失去他的時刻到來時我可以把它從他那兒奪走。您知道已經發生的事,雷米,這決不是一場夢,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去跪在這個人已經冰冷的屍體前面的那一天……」她指了指那張畫像。

  「我是說,那一天,我把嘴唇挨近您看見張開的這個傷口,這個傷口抖動著對我說:『替我報仇,狄安娜,替我報仇!'」

  「夫人!」

  「雷米,我對您再說一遍,那不是一個錯覺,那不是由於我發狂中的一陣耳鳴。是傷口說話,我可以肯定,是它說話,我現在還聽見那低語聲:『替我報仇,狄安娜,替我報仇!'」

  僕人低下了頭。

  「因此報仇是我的事,不是您的事,」狄安娜繼續說,「況且,他是為了誰,是給誰害死的?是為了我,是給我害死的。」

  「我應該服從您,夫人,」雷米回答,「因為我跟他一樣也死了。是誰讓人把我從這間屋子裡遍地的屍體中間抬走的?是您。是誰醫好我的傷?是您。是誰把我藏起來的?是您,也就是說,是我那麼快樂地為他去死的那個人的半個靈魂,您下命令吧,我服從,只要您不命令我離開您。」

  「好吧,雷米,那就跟隨我的命運走吧,您說得對,任什麼都不應該把我們分開。」

  雷米指了指畫像。

  「現在,夫人,」他毅然決然地說,「他是被人暗殺的,我們也應該用暗底下的辦法為他報仇。啊!有一樁事您還不知道,您說得對,就是美第奇家用的那種毒藥,佛羅倫薩人勒內用的那種毒藥的秘密。」

  「啊!您說的是真的?」

  「您來看,夫人,您來看。」

  「不過,格朗尚在等著,他看不見我們回到他身邊,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會怎麼說呢?因為您要領我到下面去,是不是?」

  「可憐的老人騎著馬跑了六十法裡,夫人,他累壞了,剛在我的床上睡著了。來吧。」

  狄安娜跟著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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