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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因為,我們還記得,野心早就已經在戈朗弗洛的心裡埋下了一條很深的根蘖,雖然他的姓仍然是莫德斯特(Modeste的音譯,意為「謙虛的」。),而從他當博恩的修道院院長以來,人家就一直稱他為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長老。

  一切都按國王的同時也是希科的意願實行了。

  一捆荊棘從外形到寓意上都代表屍體,在陽光下入了土,埋在枝蔓婀娜的葡萄藤下的花叢中;隨後,希科一等到自己的模擬物死了,葬了,就幫著戈朗弗洛搬家了。

  人們看到,莫德斯特長老排場豪華地住在雅各賓隱修院裡。

  希科選了個夜晚,悄悄地進了巴黎。

  他在比西城門附近花三百埃居買了一幢小屋;當他要去看戈朗弗洛的時候,他有三條路好走。城裡的那條路,那是最近的路;河邊的那條路,那是最有詩意的路;最後還有沿著巴黎城牆的那條路,那是最安全的路。

  可希科是個愛幻想的人,他幾乎總是選塞納河邊的那條路;因為當時塞納河西岸還沒有築起石頭的堤岸,河水就像詩人所說的,輕輕拍打著寬廣的河岸;沿著河岸,新德島(巴黎的古老城區,是塞納河中的一個島。)上的居民不止一次地可以看到皎潔的月光勾勒出希科瘦長的身影。

  安頓好住處,又改了名字,希科就著手來改變容貌,他叫羅貝爾·布裡凱,這我們已經知道了,他走起路來微微向前傴著身子;五六年間的不安和歲月變遷,又使他的頭頂幾乎禿了,昔日烏黑的鬈髮猶如落潮的海水,從前額退向了後腦。

  而且,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那樣,他研究過古代滑稽劇演員的精湛技藝,這種技藝能通過巧妙的控制來改變肌肉的自然動作和臉部的習慣表情。

  這種潛心研究的結果是,只要他不憚其煩地願意這麼做,即使在大白天,他看上去也是一個確確實實的羅貝爾·布裡凱,也就是說,生著一張扯向兩邊耳朵的大嘴,下巴碰得到鼻子,眼睛斜得嚇人。所有這些都並無做作之處,但對換容術的愛好者來說卻是不無吸引力的。說來也是,他原先秀氣而瘦長的臉,居然變成了一張寬寬的,打橫裡伸展的,遲鈍而無生氣的臉。只有那雙長胳膊長腿,希科沒法把它們縮短,可他確實很有技巧,他就像我們前面說的那樣彎著腰,這樣一來,兩條胳膊就幾乎跟腿一群長了。

  他在改換容貌的同時,謹慎地注意著不跟任何人發生關係。

  事實上是,即使希科有本事弄得自己脫骱,他也不能永遠保持著同一個姿勢。

  譬如說,明明在十點鐘時站得筆直的一個人,到了中午怎麼變成駝背了?假如你跟一個朋友一起出去散步,你碰巧遇到一個相貌可疑的人,就一下子換了個臉相,那你怎麼來向你的朋友解釋呢?

  因此,羅貝爾·布裡凱過著隱修士的生活;再說,這種生活也頗合他的心意,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拜訪戈朗弗洛,跟他一起來喝光一五五○年的名酒;這些酒,可敬的院長可沒讓它們給撂在博恩的酒窖裡。

  可是·普普通通的庸人也跟偉大的人物一樣,是容易改變的:戈朗弗洛改變了,變的還不止是面容體態。

  他看到,昔日把他的命運掌握在手掌之中的人,今天處在他的權力和支配之下了。

  到隱修院來吃晚餐的希科,對他來說成了在他支配下的希科;打這往後,戈朗弗洛過多地想到自己而很少想到希科了。

  希科把這看在眼裡,但並沒有為朋友的變化而生氣;他在國王身邊看到過的那些變化,使他習慣於這樣一種曠達的處世哲學了。

  他更加謹慎小心,僅此而已。

  原來每隔一天去一次隱修院,後來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又改為半個月去一次,最後是一個月去一次。

  戈朗弗洛志滿意得,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

  希科過於曠達,並不去計較這些;他在暗自嗤笑戈朗弗洛的忘恩負義,照老習慣搔搔鼻子和下巴。

  「流水和時間,」他說,「這是我所知道的兩樣最能腐蝕一切的東西:水滴石穿,時間則會磨盡自尊心。等著瞧吧。」

  他就這麼等著。

  就在他這麼等著的當兒,發生了我們前面敘述過的事件,在這些事件中,他感到出現了一些預兆著重大的政治災難的新的因素。

  儘管他遁跡人世,可仍然愛著他的國王,他感到國王在未來的事件中將面臨跟他曾經為國王防範的危險相類似的危險,他就毅然決定以鬼魂的身份出現在國王面前,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向國王預言未來。

  德·馬延先生即將來到的結論是包含在儒瓦約茲被情婦趕出門這個事實裡面的,希科以他猴子般的聰敏,猜到了這個結論,把它亮了出來。我們已經看到,這個結論使得希科從幽靈的身份變成了活人的身份,從預言家的地位變到了使臣的地位。

  既然在我們的故事中有些可能顯得蹊蹺的地方都已解釋清楚,如果讀者們願意的話,那就讓我們回過頭來再說希科打盧佛宮出來以後的情形,讓我們跟著他走到他在比西路口的那幢小屋去吧。

  十七 小 夜 曲

  從盧佛宮回家,希科並沒有多少路要走。

  他走下陡峭的河岸,獨自駕起小船開始往塞納河對岸劃去;這條小船原是他從奈斯爾塔邊的河岸劃來,系泊在盧佛宮荒涼的河堤邊的。

  「奇怪,」他一邊劃著槳,一邊望著盧佛宮的窗戶說——其中有一扇,也就是國王房間的那一扇,還亮著燈光,雖說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了,亨利還是老樣子;別人發胖的發胖了,傴僂的傴僂了,死的死了,他呢,只不過在臉上和心頭添了幾條皺紋而已;總是那麼個性格,軟弱而又優雅,怪僻而富於詩意;感情又總是那麼自私,向別人要求的總比別人所能給他的多:向冷漠的人要求友誼,有了友誼又要求愛,有了愛又要求忠;不幸的國王,可憐的國王,他有了這一切,卻比他的王國裡任何人都憂鬱。事實上,我相信只有我曾經探測過這個放蕩與悔恨、瀆神與迷信的混合體,正如只有我才瞭解這個盧佛宮——有多少寵臣經過盧佛宮的長廊,走向他們的墳墓、流放地和被人遺忘的角落;正如只有我才可以撫摸這頂王冠而不致身罹重罪,只有我才可以玩弄這頂叫多少人心頭燃燒起欲火,直到叫他們燒痛指頭的王冠。」

  希科發出一聲歎息,這聲歎息倒不是憂傷的,而是很有哲理意味的;他猛力劃動雙槳。

  「對啦,」他驀地又說,「國王沒跟我提起旅行要用的錢。這種信任是看得起我的表示,因為這證明我仍舊是他的朋友。」

  希科不出聲地笑了笑,這是他的習慣;隨後,他劃了最後一槳,把小船駛上細軟的沙灘,讓它擱淺在那兒。

  他打了一個只有他才解得開的結,把船頭系在一根木樁上,在那個民風淳厚的年頭(我們這是就比較而言),這麼一來就夠可靠的了;他向住所走去,我們知道,這住所離河岸才不過火槍射程的兩倍距離。

  他走進奧古斯丁街,平日到了這樣夜深的時候,這個街區已經很寂靜,可是這一天卻聽見一片器樂聲和人聲,十分和諧悅耳,他不由得怔住了,感到十分驚奇。

  「難道這兒有人結婚?」他首先是這麼想;「見鬼!我只剩下五個鐘頭好睡,現在儘管不是我結婚,我也沒法再睡了。」

  走近一些以後。他看見這條街上零零落落僅有的幾幢房子的玻璃窗上閃耀著強烈的亮光,這亮光是由年輕侍從和跟班們手裡拿者的一打左右火把映成的;同時另外還有二十四個音樂家,在一個發狂似的意大利人的指揮下,正在拼命地拉著、彈著、吹著、敲著他們的古提琴、古豎琴、古曼陀林、列貝克琴、小提琴、小號和鼓。

  這群喧鬧的人整整齊齊地排在一座房子面前,希科不無驚奇地認出,那正是他的房子。

  指揮這次作戰的將軍沒有露面。在他的部署下,音樂家和侍從們一個個全都把臉轉向羅貝爾·布裡凱的房子,眼睛盯著窗口,仿佛他們全都僅僅是為了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幾個窗口才在呼吸,才在生存和活動似的。

  希科瞧著這個場面,聽著這片喧鬧聲,目瞪口呆地過了好一會兒。

  隨後,他用兩隻骨骼粗大的手往大腿上一拍。

  「嗨,」他說,「准是搞錯了;這麼大動干戈決不會是沖我來的。」

  再走近一些以後,他混入了那些給小夜曲引來的看熱鬧的人群,仔細地往四下裡打量了一番,深信火把的亮光是在照著他的房子,正如所有悅耳的音樂聲是朝這所房子送去的一般:在這一群人中沒有一個人看對面的房子,也沒有一個人看兩邊的房子。

  「沒錯,」希科自言自語,「這還真是沖我來的;會不會有哪位我不認識的公主碰巧愛上我了?」

  不過這個假設儘管讓人挺得意,似乎到底說服不了希科。

  他向他的房子對面的那座房子轉過身去。

  那座房子的三層樓上僅有的兩扇沒有百葉窗的窗戶,不時透進外面的光影;使這座仿佛從來沒人看過一眼,長年不見人影的可憐的房子平添了幾分生氣。

  「房子裡的人准是睡死了,」希科說,「見鬼!這種狂歡本來是連死人都吵得醒的!」

  希科正在自問自答的時候,樂隊繼續演奏著交響樂,仿佛他們是在一群皇帝和國王面前表演似的。

  「對不起,朋友,」希科向著一個手執火把的人發問了,「您能不能告訴我,這是在為誰演奏音樂?」

  「為住在這兒的那位市民,」這個跟班一邊回答,一邊把羅貝爾·布裡凱的房子指給希科看。

  「為我,」希科說,「的的確確是為我。」

  希科擠進人群,想從年輕侍從們的衣袖和胸口找出這個謎底;可是所有的紋章全被很仔細地用一種灰色的中袖短袍遮住了。

  「您的主人是誰,朋友?」希科問一個鼓手,這會兒正好不用敲鼓,他在呵氣暖和自己的手指。

  「是住在這兒的那位市民,」鼓手回答,一邊用鼓槌點點羅貝爾·布裡凱的房子。

  「啊!啊!」希科說,「不光是他們為我演奏,我還是他們的主人。真是愈來愈妙了,反正,待會兒全會明白的。」

  說著,他裝出一副他能裝出的最最複雜的怪相,用胳膊肘左右開弓,推開侍從,跟班和樂師,往門口擠去。費了不少勁,才擠到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手執火把的人們圍成的圈子裡;火光照在他身上。他從袋裡掏出鑰匙,開門進去,關門落栓。

  隨後,他走上陽臺,拿一張皮椅放在陽臺凸出的邊緣上,美滋滋地往上一坐,下巴貼在欄杆上,做出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出現所引起的笑聲的樣子,說:

  「先生們,你們沒弄錯嗎?你們的顫音、華彩樂段和花哨的樂句真是為我而來的嗎?」

  「您是羅貝爾·布裡凱先生?」這個樂隊的指揮問。

  「在下正是。」

  「那麼,我們全心全意為您效勞,先生,」意大利人說著,把指揮棒一揮,頓時又樂聲大作。

  「真是莫名其妙,「希科自言自語地說,一雙靈話的眼睛在人群和附近的房子上轉來轉去。

  凡是有人住的房子,沒有一個人不是出現在窗口邊、門檻上,或是擠在門前的人堆中。

  富爾尼雄老闆、他的太太和四十五衛士的全體隨從人員——婦女、小孩和僕人——把「驕傲騎士之劍」的門窗塞得滿滿的。

  只有對面的那座房子黑咕隆咚的,靜得像座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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