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四十五衛士 | 上頁 下頁
三〇


  一旦國庫稍許裝滿了一點,我們就看到德·艾佩農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湊了過來,手臂彎成圓弧形,臉上掛著笑;一旦國庫告罄,他就走了,輕蔑地撇著嘴角,皺著眉頭,把自己或是關在府邸裡,或是關在某一處城堡裡哭窮,一直哭到可憐的國王心又軟了,又能得到新的饋贈。

  這種嬖幸在他已經當成了職業,一種他熟練地儘量用來增加收入的職業。開頭,他對國王的償付稍有延遲就不能原諒;後來,當他成了一個廷臣以後,國王寵倖多變,那任性的北風刮得相當頻繁,把他的加斯科尼人的腦子刮得清醒了;我們是說,後來,他同意幹一部分工作,也就是說,出力合作來收進他想據為己有的國庫金。?

  他強烈地感覺到這種需要逼著他從懶散的廷臣,所有地位中最好的一種地位,變成了活躍的廷臣,所有身份中最壞的一種身份。於是他不無辛酸地想念蓋呂、戎貝爾格和莫吉隆過的那種優哉遊哉的愉快生活,他們從來沒有談過國事,也沒有談過私事,那麼容易地把國王的恩寵換成金錢,把金錢換成享樂;可時代變了,鐵器時代取代了黃金時代。金錢不像過去那麼來得容易了:得去找錢,得到老百姓的血管裡去把錢挖出來,就像到半枯竭的礦脈裡去挖礦石一樣。德·艾佩農豁出去了,他如饑似渴地投身於錯綜複雜的政務的荊棘叢,在他經過的地方四處劫掠,敲詐勒索,只要金埃居的叮噹聲蓋過了載道的怨聲,才不管人家的咒駡呢。

  對儒瓦約茲的性格,我們曾經匆匆地勾勒過一幅很不完善的輪廓,那已經可以使讀者看到這兩位寵臣之間有多大的區別。這兩個寵臣分享著亨利讓他周圍的人對法國、對他本人產生的——我們不說是友情,——影響中的大部分。儒瓦約茲很自然地不經思索地步著蓋呂、戎貝爾格、莫吉隆和聖梅格蘭的後塵,繼承他們的傳統:他愛國王,並且也讓國王不擔任何心事地愛他,不過,所有關於國王對儒瓦約茲的前任們那些異乎尋常的友情的風傳,都隨著這種友情消逝了;亨利對儒瓦約茲的這種近乎父愛的感情裡,沒有沾上絲毫穢褻的污點。出身于一個以正直著稱的名門世家,儒瓦約茲至少在公開的場合中享有王室的尊敬,他的親昵也從不越過某一界限。在合乎道德規範的生活環境裡,儒瓦約茲是亨利的一個真正的朋友;不過這種環境難得出現罷了。安納年輕、暴躁、多情,而當他愛上了一個人的時候,又是自私的,他並不去想他的幸福是國王給予的,並不去追溯這種幸福的來源,這對他來說都算不了什麼。不管是怎樣的幸福,只要是幸福,對他來說就是一切,勇敢,英俊,富有,有了這三重光彩,年輕人的臉上就會現出一圈愛情的光環,他正是如此。大自然給予儒瓦約茲的已經太多了,亨利有時會抱怨大自然,它留給他這個國王能為他的朋友做的事太少了。

  亨利很瞭解這兩個人,而且大概正因為他們之間的這種強烈對比而愛他們。亨利在他懷疑論的、迷信的軀殼裡面隱藏著一種哲學;這種哲學,如果沒有卡特琳的話,會向一種極其功利主義的方向發展。

  亨利常常遭到背叛,但他從來沒有上當受騙。

  因此,他就是懷著對他朋友們的性格全面的認識,懷著對他們的缺點和優點深刻的瞭解,遠離他們,孤單地、憂鬱地在這陰暗的房間裡想著他們,想著自己,想著自己的一生。他朝陰影裡望去,望到了對許多沒有他那麼敏銳的人的眼睛來說也已經清楚地顯露出來的未來的慘淡前景。

  這個薩爾賽特案件弄得他心緒不寧。在這樣的時刻,孤單單置身于兩個女人之間,亨利感到了自己的貧乏:路易絲的懦弱使他憂傷,卡特琳的魄力叫他感到恐懼。亨利終於在自己心裡感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然而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恐怖,凡是命中註定要讓一個家族在他們身上並且隨著他們而滅亡的國王,都會感到這種恐怖。

  確確實實看到了自己儘管高踞于萬人之上,而這種至高無上卻是沒有堅固的基礎的;感覺到了自己是人們焚香朝拜的塑像,是人們崇拜的偶像,然而教士和百姓、崇拜者和大臣都會根據他們的利益推翻你或者重新扶起你,他們會心血來潮地擺弄你;對一個心胸高傲的人說來,這是最殘酷的災難,亨利感覺到了這一切。而且由於自己感覺到它們而感到惱怒。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恢復年輕時的活力,這種活力早在他青年時期結束之前就熄滅了。

  「說到頭來,」他對自己說,「我幹嗎要自尋煩惱呢?我不會再遭受戰爭;吉茲在南錫,亨利在波城:一個不得不收斂起他的野心,而另一個就從來不曾有過野心。人心都安定下來了,沒有一個?法國人會當真去考慮廢黜他的國王這樣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德·蒙龐西埃夫人(德·蒙龐西埃夫人是亨利三世的死敵,她在她哥哥德·吉茲公爵被刺殺以前,曾經常讓人看她掛在腰帶上的剪刀,聲言如果國王被宣佈不稱職,她要用這把剪刀為他行當教士的剃髮禮。)用金剪刀許願的那第三頂王冠無非是一個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婦人之言罷了;只有我母親一個人老想著她那個篡位的幽靈,卻又不能當真指給我看篡位者在哪兒;可我是個男子漢,儘管我憂愁,我還是頭腦清醒的年輕人,我知道怎麼對付叫她擔驚受怕的覬覦王位的人。我會讓亨利·德·納瓦拉變得可笑,讓吉茲變得可憎:我會長劍在手,將那些國外的聯盟消滅,見鬼!從前在雅爾納克(法國西南部夏朗德省的小城。一五六九年,當時的德·安茹公爵(即亨利三世)率領天主教軍隊在這裡打敗胡格諾派的軍隊。)和蒙孔圖爾(法國西部維也納省的小鎮。一五六九年德·安茹公爵在此處打敗胡格諾派首領德·科利尼海軍元帥率領的軍隊。)的我,並不比今天的我強呀。對,」亨利把腦袋耷拉在緊身短襖上,繼續自言自語,「對,現在我是厭倦了,厭倦正是個致命傷。哎!厭倦,這才是我唯一的真正的陰謀家!我母親卻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它。讓我看看今天晚上有誰會來!儒瓦約茲滿口答應早點到這兒來的:他自己取樂去了;可他到底取些什麼樂呢?德·艾佩農?啊!這一個,他可不會取樂,他在賭氣哩;他那雙魔鬼的叉蹄還沒有拿到他那張二萬五千埃居的票據呢;嗯,好吧,讓他去愛怎麼賭氣就怎麼賭氣吧!」

  「陛下,」掌門官的聲音說,「德·艾佩農公爵先生。」

  等人是件煩心的事,它會激起對被等待者的非難,而當那人一出現,烏雲又會很容易消散,凡是嘗過這種滋味的人,都能懂得國王何以會那麼熱心地命令移一張折椅來給公爵坐。

  「啊!您好,公爵,」他說,「見到您很高興。」

  德·艾佩農恭敬地鞠躬。

  「您為什麼不去看那個混帳的西班牙人給四馬分屍?您完全知道我的包廂裡有您的位置,我對您說過了呀。」

  「陛下,我沒能去。」

  「沒能去?」

  「沒能去,陛下,我有事。」

  「瞧他拉長臉的樣子,真好像他是我的大臣,來向我宣佈有筆獻納金沒有繳,」亨利聳聳肩膀說。

  「確實如此,陛下,」德·艾佩農馬上接住話頭說,「真給陛下說著了。獻納金沒有繳,我現在連一個埃居也沒有。」

  「噢,」亨利不耐煩地說。

  「不過,」德·艾佩農接下去說,「我可不是為這來的,我得趕緊報告陛下,陛下會相信我忙的是這些事。」

  「那就快把這些事說出來,公爵。」

  「陛下知道薩爾賽特行刑時發生的事嗎?」

  「當然嘍!我在場的。」

  「有人企圖劫走犯人。」

  「我可沒看見。」

  「不過滿城風雨,都這麼說。」

  「無稽之談;根本沒人動手。」

  「我以為陛下想錯了。」

  「您這麼說有什麼根據?」

  「根據就是薩爾賽特當著老百姓的面否認了他在法官面前說過的話。」

  「啊!您,您已經知道了?」

  「我盡力去知道一切與陛下有關的事。」

  「謝謝;可您說這番開場白是什麼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一個像薩爾賽特這樣死去的人,他是作為一個出色的僕人而死的,陛下。」

  「嗯,還有呢?」

  「有這樣的僕人的主子是很幸福的;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您是想說我沒有這樣的僕人,或者說我不再有這樣的僕人嗎?如果這就是您想說的,那您說對了。」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地擔保,陛下到時候會得到跟薩爾賽特的主子已經得到的僕人一樣忠實的僕人。」

  「薩爾賽特的主子,薩爾賽特的主子!你們倒是有一天把話說得明白點兒哪,你們這些在我身邊轉的人。這個主子叫什麼名字?」

  「關心政治的陛下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這您不必管。您,把您知道的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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