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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離開(3)


  莫雷爾把手放在伯爵伸過來的手裡,然後低垂著頭悲傷地離開伯爵,向城東走去。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馬西米蘭走出他的視線,然後他慢慢地向梅朗巷走過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讀者們已對它相當熟悉了。

  它坐落在無事的馬賽人最愛到這兒來散步的大道的後面,一棵極大的葡萄樹的年老發黑的枝條伏在那被南方灼熱的太陽曬得發黃的牆上。兩級被鞋底磨光的石頭臺階通向由三塊木板所拼成的門,那扇門,從來沒上過油漆,早已露出裂縫,只在每年夏季到來的時候才因潮濕合成一塊。這座房子外表雖然很破,但卻有它美麗動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這兒的時候並沒有兩樣,但老人只住閣樓,而伯爵現在則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給美塞苔絲掌管。

  伯爵看見鬱鬱不歡地離開碼頭的那個女人走進這座房子,她剛走進去,關上門,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現,所以他幾乎剛看見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蹤跡。那磨損的石階是他的老相識,他比誰都清楚,用一枚大頭釘就要以撥開裡面的插銷來打開那扇風雨剝蝕的門。他進去的時候不敲門也沒有任何其他表示,好象他是主人的親密的朋友或房東一樣。在一條磚塊鋪成的甬道盡頭有一個小花園浴在陽光裡,在這個小花園裡,美塞苔絲曾根據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筆錢。站在門口的階沿上就可以看見花園裡的樹木。伯爵在踏進那座房子的時候聽見一聲好象啜泣一樣的歎息;他循望過去,那兒,在一個素馨木架成的涼棚底下,在濃密的枝葉和紫色的細長花朵的下面,他看見美塞苔絲正在垂頭哭泣。她已揭起面紗,她的臉埋在手裡,獨對蒼天之際,她自由地發洩著在她兒子面前抑制了這麼久的歎息和眼淚。基督山向前走了幾步,小石子在他的腳底下發出的聲音使美塞苔絲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驚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說,「我已經沒有辦法使你快樂了,但我還可以給你安慰,你肯把我當朋友看待,並接受我的安慰嗎?」

  「我的確薄命,」美塞苔絲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個兒子,而他已經離我遠去了!」

  「他有一顆高貴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對。他覺得每一個人都應該對他的國家有所貢獻,有人貢獻他們的天才,有人貢獻他們的勤勉,有人獻出了他們的血,有人獻出了他們的才智,都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邊,他的生命一定會變得毫無意義,他將無法分擔你的憂慮。與厄運抗爭,他將增加他的精力並提高他的名譽,把逆境變為順境。讓他去為你們創造美好的未來吧。因為我敢向你保證他會得到細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憐的女人悲戚地搖搖頭,「你所說的那種順境,我從心坎裡祈禱上帝賜給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萬念俱灰,我覺得墳墓已離我不遠了。你是個好心人,伯爵,把我帶回我曾經快樂過的地方。人是應該死在他曾經有過快樂的那個地方的。」

  「唉!」基督山說,「你的話讓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或的。但你為什麼要憐憫我呢?你使我更難堪,如果——」

  「恨你,責備你,——你?愛德蒙?憎恨責備那個饒恕我兒子的生命的人?你本來發誓,要毀滅馬爾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個兒子,但您沒有那麼做。」

  伯爵看著美塞苔絲,她站起身,向他伸出雙手。

  「噢,看著我!」她帶著一種非常哀戚的神情繼續說,「我的眼睛已沒有光彩了,以前,我到這兒來,向那在他父親所住的閣樓窗口等待我的愛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歲月隨著痛苦流逝。在那些日子與現在之間造成了一道深淵。咒你,愛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應責備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這可憐的人哪!」

  她緊握著雙手,抬頭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樣的罰呀!——那讓天使快樂的三個因素,我曾一度擁有虔敬、純潔和愛——而我現在變成了一個可憐蟲,居然懷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過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隻手。

  「不,」她輕輕地抽回那只手說,——「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饒恕了我,但在遭你報復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們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貪欲,或是出於私愛,但我卻下賤,缺乏勇氣,竟違背自己的判斷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愛德蒙,你想說一些親切的話,我看得出的,但別說了。留給別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種話的了。瞧,」

  她抬起頭,讓他看到她的臉,「瞧,不幸已使我白了頭,我曾流過那樣多的眼淚,沒有了光彩,我的額頭出現了皺紋。你,愛德蒙,卻恰恰相反,你依舊還年輕、漂亮、威風,那是因為你從未懷疑過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經過了歷次風險。」

  當美塞苔絲說話的時候,淚珠成串成串地滾下她的臉頰。

  記憶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憐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覺得那是一個沒有溫情的吻,像是他在吻一個聖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樣。「人的一生是命中註定的,」她繼續說,「一次過失就會失去終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經死了,本來也該去死?我在心裡為你哀悼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只是使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看來象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婆而已。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認出你,而我卻只能救我的兒子一個人呢?我也應該拯救那個雖然有罪但卻已被我接受為丈夫的那個人?可是我卻聽任他去死!我說什麼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嗎?因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願意記得他是為了我的緣故才犯下變節叛賣的罪行。我陪我的兒子來了這兒,有什麼用呢?既然我現在又失去了他,讓他獨自去受非洲惡毒的氣候。噢,我告訴你,我曾是個下賤懦怯的女人,我背棄我的愛情,象所有背叛教義的人一樣,我把不幸帶給了我周圍的人!」

  「不,美塞苔絲,」基督山說,「不,你把自己說得太壞了。你是一位高尚純潔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軟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個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見的惱怒的上帝,他無意使我那已經開始的懲罰半途而廢。我以那位過去十年來我每天俯伏在他腳上的上帝作證,我本來願意為你犧牲我的生命,和那與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種種計劃。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說,美塞苔絲——上帝需要我,為了上帝活下來了。請審視我的過去與現在,並猜測將來,然後再說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遺棄、受人迫害,這一切構成了我青年時代的苦難。然後,突然地,從囚禁、孤獨、痛苦中,重新獲得了光明和自由,擁有了一大筆聞所未聞的財產,假如那時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筆財產來執行他偉大的計劃,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從那時起,我就把這筆財產看成上帝的神聖託付。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想過那種即使象你這樣可憐的女人有時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這不曾得到一小時的安靜,——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片要去燒毀那些命中註定該毀滅的城市的火雲,被驅趕著在天空中飛行。象那些富於冒險精神的船長要去進行某種充滿危險的航程一樣,我作了種種準備,在槍膛裡裝上子彈,擬定各種進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劇烈的運動鍛煉我的身體,用最痛苦考驗磨煉我的靈魂。我訓練手臂使它習慣於殺人,訓練我的眼睛習慣於看人受折磨,訓練我的嘴巴對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雖然善良、坦率和寬大,但我卻能變成了狡猾、奸詐、有仇必報,——或說得更確切一些,變得象命運一樣的冷酷無情。然後我踏上展現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種種障礙,達到我的目標,那些企圖擋住我道路的人卻遭了殃!」

  「夠了!」美塞苔絲說,「夠了,愛德蒙!相信我,只有那個一開始就認識你的是瞭解你的,即使她曾擋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塊脆玻璃那樣踩得粉碎,可是,愛德蒙,可是她依舊還是崇拜你!象我與過去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一樣,你與其他的人之間,也存在著一道深淵。我可以擔白地告訴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較,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沒有象你那樣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現在讓我們告別吧,愛德蒙,讓我們分手吧。」

  「在我離開你以前,美塞苔絲,你沒有任何要求了嗎?」伯爵說。

  「我在這個世上存有一個希望,愛德蒙,——希望我兒子能夠幸福。」

  「請祈禱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讓他幸福。」

  「謝謝,謝謝,愛德蒙!」

  「但對你自己難道毫無所求嗎,美塞苔絲?」

  「我自己什麼都不需要,我像是生活在兩座墳墓之間。一座是愛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愛他。這句話從我這褪色的嘴唇上說出來並不動聽,但它是我心裡珍藏的一個寶貴記憶,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東西來交換,我也不願意失去它。另外那座墳墓是死在愛德蒙手裡的那個人的,我並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須為死者祈禱。」

  「你的兒子會幸福的,夫人。」伯爵說。

  「那麼我還能夠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準備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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