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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諾言(6)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現在,在愛情與恐懼這兩種人類最強烈的激情的夾擊之下,他已處於騷亂和亢奮狀態到甚至產生了迷信的幻覺了。雖然他這樣藏在樹從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見他的,但他覺得聽到窗口的那個人影在呼喚他。他的混亂思想告訴他如此,熾熱的心在重複。雙重的錯誤變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現實。年輕人在那種不可理解的熱情的驅動之下,他從躲藏的地方跳出來,冒著被人看到的危險,冒著嚇壞瓦朗蒂娜的危險,冒著被青年姑娘發現時失聲驚叫的危險,他三步兩步跨過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過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樹,跑到臺階前面,推開那扇毫無抗拒的門。瓦朗蒂娜沒有看到他,她正抬頭看著天上,正在那兒注視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動的銀雲。那片雲的樣子象一個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興奮的頭腦裡,她覺得這就是她外祖母的靈魂。這當兒,莫雷爾已越過前廳,走上樓梯,樓梯上鋪著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被人聽見,而且,他意氣激揚,即使維爾福先生出現,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經下定決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認一切,懇求他原諒並且承認他和他女兒之間的愛。莫雷爾已經瘋了。幸虧他沒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裡的情形象他描述過,他這時尤其覺得那種描述對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達了樓梯頂上,在那兒停了一停,而正當他遲疑不決的時候,一陣啜泣聲為他引導了方向。他轉過身來,看見一扇門微微開著,他可以從門縫裡看到燈光的反映聽到哭泣的聲音。他推開門走進去。在房間裡,在一張齊頭蓋沒的白床底下,輪廊明顯地躺著那具屍體。

  莫雷爾因為碰巧聽到了那次秘密談話,所以那具屍體對他特別觸目。瓦朗蒂娜跪在床邊,她的頭埋在安樂椅的椅墊裡,雙手緊緊地按在頭頂上,她渾身顫抖地啜泣著。那扇窗還是開著的,但她已從窗邊回來,正在祈禱,她的聲音即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要感動的;她講得很急促,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說些什麼——因為悲哀幾乎使她窒息了。月光從百葉窗的縫裡透進來,使燈光更顯蒼白,使這個淒涼的景象更顯陰森。莫雷爾受不了這種情景,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易動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著雙手受苦哭泣,他卻無法忍受的。他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喊她,於是,瓦朗蒂娜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向他轉過身來。瓦朗蒂娜發覺他的時候絲毫沒有表示出驚奇的神色。一顆負著重憂的心對於較弱的情緒是不能感受的。莫雷爾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屍體,表示這是她所以不能赴約的原因,然後又開始啜泣起來。一時間,那個房間裡的兩個人都不敢說話。他們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口。

  「我的朋友,」她說,「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唉!你是受歡迎的,如果這座屋子的門不是死神為你打開的話。」

  「瓦朗蒂娜,」莫雷爾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在八點半鐘就開始等了,始終不見你,我很擔心,就翻過牆頭,從花園裡進來,忽然聽人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聽到誰談話?」瓦朗蒂娜問道。

  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醫生和維爾福先生的談話又都湧上他的心頭,他好象覺得能夠透過床單看到屍體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發紫的嘴唇。「聽到僕人談話,」他說,「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這兒來是會把我們毀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語氣間並沒有恐懼,她也沒有生氣。

  「寬恕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那麼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說,「他們會看見你的,別走!」

  「如果有人到這兒來呢?」

  「姑娘搖搖頭。「沒有人來的,」她說,「別害怕,那就是我們的保護神。」她指指屍體。

  「但伊皮奈先生怎麼樣了呢?」莫雷爾回答。

  「弗蘭茲先生來簽約的時候,我那親愛的外祖母剛好斷氣。」

  「哦!」莫雷爾帶著一種自私的欣喜感說。因為他以為這件喪事會使那件婚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憂慮的,」姑娘說,像是對這種自私的欣喜感必須立刻加以懲罰似的,「是這位又可憐又可愛的外婆,在她臨終的床上,她還要求那件婚事盡可能地趕快舉行。我的上帝!她本來想保護我,可是她事實上也在逼迫我!」

  「聽!」莫雷爾說。

  走廊裡和樓梯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那是我的父親,他剛從書房裡出來。」瓦朗蒂娜說。

  「送醫生出去。」莫雷爾接上去說。

  「你怎麼知道那是醫生?」瓦朗蒂娜驚奇地問。

  「我這麼猜。」莫雷爾說。

  瓦朗蒂娜望著年輕人。他們聽到街門關上的聲音;然後維爾福先生又把花園門鎖上,回到樓上。他在前廳裡停了停,像是決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呢還是到聖·梅朗夫人的房間裡來。莫雷爾躲在一扇門背後。瓦朗蒂娜還是一動沒有動,憂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懼。最終維爾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現在,」瓦朗蒂娜說,「前門和花園門都關了,你出不去了。」莫雷爾驚愕地望著她。「現在只有一條路是安全的,」她說,「就是從我祖父的房間穿出去。」她站起身來,又說。「來。」

  「哪兒去?」瑪西梅朗問。

  「到我祖父的房間裡去。」

  「我到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去?」

  「是的。」

  「你真的是這個意思嗎,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過了。他是我在這家裡的唯一的朋友,我們都需要他的幫助,來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有點不敢遵從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錯了,我到這兒來簡直是瘋子的行為。你確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嗎?」

  「是的,」瓦朗蒂娜說,「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離開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死人本身就是神聖的。」

  「是的,」瓦朗蒂娜說,「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時間。」於是她越過走廊,領著莫雷爾走下一座很窄的樓梯向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走去,莫雷爾躡手躡腳跟在她的後面。他們在房門口遇到了那個老僕人。

  「巴羅斯,」瓦朗蒂娜說,「把門關上,別讓人進來。」她先進去。

  諾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裡,在諦聽每一個輕微的聲音,眼睛注視著門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裡頓時閃出了亮光。

  姑娘的臉上帶著一種嚴肅莊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驚,他那眼光裡立刻露出詢問的神色。

  「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急急地說,「您知道,可憐的外祖母已經在一個鐘頭以前死了,現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沒有人愛我了。」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對她無限的愛憐。

  「那麼我應該把我的憂慮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牽著馬西米蘭的手進來。「那麼,仔細看看這位先生。」老人用略帶驚奇的眼神盯住莫雷爾。「這位是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她說,「就是馬賽那個商人的兒子,您一定聽說過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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